展應溪的後背撞在棵粗竹上,教她半天起不來身。
“師父——”她悶哼一聲。
影子沒有說話,她低下頭,看見腳下的土地開始瓦解,從綠草如茵變換成一片泥濘。
一個念頭閃過展應溪腦海,這裡不是天都山,不是小竹屋。
眼前的影子,也并非師父。
她看着眼前的人影,想看得再深些,再切腹些。想看清師父的手,師父的發,師父臉上的痣和疤痕。
三年了,師父怎麼還會和從前一樣呢?
人影逐漸縮小,展應溪剛想追出去,拔了幾步硬生生扼制住。
竹林中有怪,才會讓自己看見師父。
她心底投射的師父,溫和嚴厲,薄情寡義,又每每在出招時偏離幾寸。
她閉上眼,感受着周圍的聲音,聽到了風動竹海,也聽到了崔鶴清的呼喚。
要離開......要離開!
展應溪睜大了眼睛,複站起身,若影子能聚風為劍,那麼她也可以。
她推動手中氣流,倏地拉開一道細長的光影,展臂揮了過去。
柳眠膝垂着眼,像一尊秀氣的白瓷,她說話很輕:“你的同伴估計是進入了迷障,隻得靠自己才能出來。”
“這迷障到底是什麼?”崔鶴清蹙眉。
柳眠膝撚着掌心一枚竹葉,回答:“這迷障是竹林中天然存在的,就連武功高強,内力深厚的人也難逃。它會依據人心底執念映射出對應的幻境,将人困在裡面,無法逃脫,最後困死在裡面。”
“就沒有解障的法子?”崔鶴清不信,這麼多年,竹林裡因為迷障死了那麼多人,就沒一個人成功逃脫的?
“誰知道呢,也許有吧。便是逃脫了,人無法控制自己在迷障中的行為,難辨虛實,會發生什麼也是物人皆非。”柳眠膝垂下眼睛,她從不擡頭,竹林深谷裡是看不到星星的。
崔鶴清注視着她,天資卓絕,年少成名的少女,癡心于武藝,立志獨步江湖,為何會選擇十年深藏在這個滿是毒障的竹林,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天下無雙的虎刀蛇劍一傷一藏,分隔江湖。
沉寂良久的柳眠膝終于說了一句話,開口便是:“他......還好嗎?”
崔鶴清道:“前輩看樣子沒什麼問題,隻是我觀他手臂發紫,必然是用了什麼法子扼制體内毒物數年。”
“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問。
柳眠膝閉上眼,回憶似乎很痛苦也很難熬:“梁忘蜀欺騙他我患了急病,久治不愈,隻缺一株斷腸草,可斷腸草生在崖壁無人敢取。壽年他是個傻子,也不多加思慮便急匆匆去往崖壁采草藥。”
“可是梁忘蜀卻趁機将他推下了山崖,并在竹林迷障中設下陣法,教他進退無門。何壽年在迷障裡困了許久,将所有前來尋他的師兄弟誤當敵人砍殺。梁忘蜀低估了他的能力,他還是逃了出來——”
何壽年不能接受自己手上染了同門的血,想清一切後便要去找梁忘蜀對峙。可是為時已晚,全派上下皆傳遍了他練功走火入魔,親手殺了師兄弟的傳聞,連當時的掌門——柳眠膝的父親都已經被他氣得卧病在床。
他知道自己已經無從辯解,在掌門的居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便逃出了延山派的重圍。
何壽年臨走之前最後看了一眼柳眠膝所居的上弦月,他想給她留封信,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自己所為。
可是山上山下來勢洶洶,如潮水朝他這個波心湧來。
“那你呢?”崔鶴清問。
“我?”柳眠膝失笑,手緊攥成拳,“我自然不相信何師兄會做出這樣的事,向梁忘蜀聲明想要追查到底的決心。沒想到他竟然斬斷吊橋,将我困在上弦月,說要娶掌門之女,登掌門之位。我這才領會到這場逼退何壽年的大局可能就是他一手促就,當然不肯認命。欲逃離延山派時不慎跌落山崖,得以發現這片藏有迷障的竹林。”
梁忘蜀用這片迷障設計了何壽年,欺騙衆人他走火入魔、戕害同門。竹林裡留下了誤入者的屍骨,也留下了少年英才志在青雲的心,支離破碎的大道。
“我留在這片竹林,一是害怕梁忘蜀再找到我,二則是想找到能證明何壽年無罪的證據。”她将手中竹葉折了又折,“我尋了他的屍骨十年,隻可惜世事變化疾如旋踵,一切都不過是朝花夕拾。”
柳眠膝唇瓣顫抖:“他在驚風寨,我于上弦月谷底,亦遠亦近,竟然十年不得相見。”
崔鶴清站起身,看着好像毫無邊界的竹林,道:“延山派已經圍困了驚風寨,我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他話音剛落,不遠處一陣刀似的冷風掠來,越近越像是橫沖直撞。
崔鶴清順手彎下一枝粗竹遮擋,他眼神猛定,很快察覺出風團中的不對勁。
風團中隐約閃動着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子淩亂的發上還沾着碎竹葉,布靴在地上蹭着,輕巧如煙地翻過身,後退着留下一道長長的土痕。
“呆雀!”崔鶴清心中暗道不好,忙伸手過去,卻隻抓到片衣角。
柳眠膝察覺不對當即站起身,催動内力,登時漫天竹葉彙集在掌間,她垂下眼睑,暗道一聲:“破!”
飛石亂葉漫天,混沌間她一把制住展應溪的手臂,無意識間後者仍在比劃着招式。柳眠膝怔住,她識出那是虎刀的刀式。
果然,這個小丫頭,不能死。
她手比劍指,飛快遊移在臂膀,點按四通八達十二個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