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督府的書房隻點了一盞燈。季尋之推開棋盤上的奏折,黑子白子零散排布成北疆地形。
"右賢王部動了。"他落下一枚黑子,"楚将軍的軍報比官道快了三日。"
楚喚雲斜倚在窗邊,指尖轉着顆白子:"阿姐說,右賢王帳前出現了中原彎刀。"白子啪地落在江南位置,"景王府的工匠,打的卻是北狄紋樣。"
門外傳來程七的咋呼聲,緊接着是謝存刻意的咳嗽。季尋之頭也不擡:"進來。"
程七抱着個食盒竄到楚喚雲身邊:"主子!江禾從江南帶回的芝麻糖!"他擠眉弄眼,"說是景王府年禮的樣式。"
楚喚雲掀開食盒,二十塊糖餅擺在裡面。他掰開一塊,露出裡面裹着的鐵屑:"瞧瞧,連糖渣都學不像。"
季尋之捏起鐵屑對着燈光:"摻了錫,北狄的配方。"他轉向謝存,"查到了?"
謝存躬身:"江南來的糖船,在江夏換了北狄水手。"
"右賢王的手伸得真長。"楚喚雲把糖餅抛給程七,"去,喂後院的狗。"
程七走後,書房陷入短暫的沉默。季尋之突然開口:"陛下今日問我,楚家槍能否破彎刀陣。"
"你怎麼說?"
"我說能。"季尋之移動棋盤上的白子,"但沒說是哪種彎刀。"
楚喚雲笑了。他走到棋盤前,手指劃過黑白子之間的空隙:"昭兒在試探我們。"
一顆白子突然翻面,露出底下藏的黑色——那是顆被漆改過的棋子,"他早知道景王勾結的是右賢王。"
季尋之凝視那顆棋子:"軍報是你讓楚将軍加急的?"
"不。"楚喚雲搖頭,"是昭兒自己看出來的。"
他從袖中取出封信,"今早收到的,阿姐說陛下半月前就密令北疆軍更換箭簇。"
季尋之展開信紙。楚喚舟淩厲的字迹寫着:"新箭簇專破錫鐵合鑄甲,恰是右賢王衛隊裝備。"
"我們的小陛下..."楚喚雲輕聲說,"比想象中更敏銳。"
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江讓裹着寒氣沖進來:"主子!季大人!宮裡傳旨,宣兩位即刻入宮!"
紫宸殿上,陸昭正在批閱《武舉章程》,見二人來了,朱筆一點案上的食盒:"嘗嘗,新進的芝麻糖。"
楚喚雲拿起一塊,甜膩中帶着微苦:"江南甘蔗摻了北疆蜜?"
"太傅舌頭真靈。"少年天子輕笑,"右賢王最愛的口味。"他推過另一份奏折,"看看這個。"
季尋之展開奏折,是景王府長史彈劾楚喚雲"擅調北疆軍械"的折子。
楚喚雲湊過來看,突然笑出聲:"這老東西,連我阿姐換了箭簇都知道。"
"所以朕好奇。"陸昭的指尖在案上輕叩,"景王府的消息,怎麼比朕的軍報還快?"
季尋之與楚喚雲對視一眼。楚喚雲慢慢放下糖塊:"陛下懷疑...朝中有他們的眼線?"
"不是懷疑。"陸昭從案下取出個木匣,"是确定。"
匣中躺着幾封密信,收信人赫然是兵部一位員外郎,"可認識這字迹?"
季尋之接過細看,眉頭漸漸擰緊:"是景王府謀士的手筆。"他轉向陸昭,"陛下要我們怎麼做?"
陸昭看不出情緒的起伏:"武舉在即,朕需要兩位愛卿..."他目光掃過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楚喚雲挑眉:"臣猜,紅臉是查舞弊的那個?"
"不。"陸昭搖頭,"紅臉是主張加試彎刀的那個。"他指向案上糖餅,"右賢王送了多少糖,朕就還多少鐵。"
季尋之:"此刻應該…嚴查兵部。"
"查。"陸昭的朱筆懸在奏折上,"不過得先等..."他看向楚喚雲,"太傅的戲開場。"
楚喚雲躬身:"臣明日就上書,請增彎刀科目。"
離開紫宸殿時,雪已停了。季尋之突然拉住楚喚雲:"你早知道陛下布局?"
"猜到七八分。"楚喚雲呵出一團白氣,"昭兒這次要釣的,不止是景王。"
季尋之握劍的手緊了緊:"還有右賢王在朝中的暗線。"
"所以我們得吵一架。"楚喚雲突然提高聲音,"就在兵部門口如何?"
季尋之會意,冷冷道:"楚大人好大的官威。"
兩人的争執聲驚動了巡邏的侍衛。當夜,兵部員外郎府上的燈,亮到了三更。
禦書房的龍涎香混着芝麻糖的甜膩。楚喚雲斜倚在紫檀圈椅上,指尖轉着塊糖餅:"陛下這招高明。武舉加試彎刀,景王的人坐不住了吧?"
陸昭從奏折堆裡擡頭,十四歲的面龐在燭火下半明半暗:"太傅不也往兵部扔了把火?張員外郎昨夜可是哭着求見季卿。"
季尋之端坐在右下首,聞言不過擡了擡眼皮:"臣隻問了句'江南蜜糖可還合口',他便暈在值房。"
楚喚雲噗嗤笑出聲,糖渣濺到麒麟紋地毯上:"要我說,陛下該給季大人加俸,審人都用不着刑具。"
少年天子擱下朱筆:"太傅的主意更好。明日你當朝請奏,說要親赴江南監造武舉兵器。"
"臣不去。"楚喚雲突然坐直,"江夏水師藏着景王府三千私兵,當臣傻?"
季尋之的茶盞輕輕一磕:"楚大人怕了?"
"怕景王下毒。"楚喚雲把糖餅掰成兩半,"他府裡廚子做點心的手藝..."半塊糖精準落入季尋之茶盞,"季大人嘗嘗?"
瓷盞泛起漣漪。陸昭忽然撫掌:"好!明日就傳旨,說太傅嫌江南糖餅難吃,要帶尚膳監的人同去。"
季尋之凝視着沉底的糖渣:"臣提議謝存随行。"
"不夠。"陸昭從案頭抽出一卷名冊,"把今科武舉的江南學子都帶上。"
楚喚雲掃過名冊,指尖在某處點了點:"顧家這小子有意思。祖父是景王啟蒙老師,偏要考武舉。"
"所以太傅得活着回來。"少年天子眉眼彎彎,"替朕看看,顧卿的彎刀使得比糖勺如何。"
更漏聲穿過夜色。季尋之理了理毫無褶皺的官袍:"臣告退。楚大人若摔壞那個定窯盞,記得從俸祿裡扣。"
待玄色衣角消失在門外,楚喚雲突然斂了笑意:"陛下真要動江南?"
陸昭推開窗,正月寒風卷着雪片撲進來:"太傅教過,下棋要舍得棄子。"他指尖粘了片雪,"顧家是步好棋。"
"棄了可惜。"
"不可惜。"少年天子回身時,雪片在掌心化水,"二十個顧家,換一個景王府,值。"
楚喚雲摩挲着茶盞邊緣:"右賢王那邊..."
"北疆三日前換了防。"陸昭抽出軍報扔過去,"楚将軍說,新到的箭簇試射時..."他故意頓了頓,"穿透了雙層鐵甲。"
楚喚雲掃過軍報上的朱批,突然笑出聲:"陛下批的'尚可'二字,怕是要氣死軍器監。"
"比起太傅當年批的'狗屁不通',朕算厚道了。"陸昭抽走他手中半塊糖餅,"江南的事有季卿,北疆的事有楚将軍,朕隻管..."
"管讓我們互相牽制。"楚喚雲截住話頭,眼裡卻帶笑。
少年天子将糖餅抛向燭火。蜜糖遇熱泛起焦香,混着龍涎香竟不違和:"太傅錯了,是讓你們..."他吹滅蠟燭,在黑暗中輕聲道:"各展所長。"
月光漏進窗棂時,季尋之正在值房謄錄名冊。謝存無聲息地閃進來:"查清了,顧家小子半月前典當過景王府的玉佩。"
"當票留着。"
"已經送到楚大人案頭。"
季尋之筆下未停:"他明日啟程,你跟着。"
"主子不擔心?"
狼毫在宣紙上勾出淩厲的"顧"字:"該擔心的是景王。"
墨迹未幹的紙被風吹起,"他楚喚雲,最恨人糟蹋糖餅。"
楚喚雲掀開車簾時,江禾正與漕工争執。十八歲的親衛統領橫刀立馬:"睜眼看看旌節!這是欽差車駕!"
"江南道的規矩。"漕工頭子啐了口槟榔渣,"管你天王老子,運糖船得先驗顧家的令旗!"
謝存捧出名冊:"錄事參軍記一筆,巳時三刻,漕運司攔駕。"
"慢着。"楚喚雲突然抛去塊芝麻糖,"嘗嘗,比顧家的如何?"
漕工頭子下意識接住,待看清糖上印的龍紋,撲通跪地:"小的有眼無珠!這...這是貢糖!"
"貢糖走不了漕運?"楚喚雲跳下車,蟒紋靴踩住滾落的糖塊,"那顧承瑾往北疆運的三船蜜糖,走的什麼道?"
"大人明鑒!顧小公子那是..."漕工突然噤聲。江禾的刀尖已挑開他衣襟,露出内襯的顧家商号标記。
"顧承瑾人在何處?"
"在、在燕子矶試船..."漕工抖如篩糠,"說是要為武舉練水戰..."
楚喚雲與江禾對視一眼。後者會意,拎起漕工躍上馬背:"帶路!"
燕子矶的江風裹着水腥氣。顧承瑾立在船頭,雙刀映着日頭像兩彎銀月。
見官兵圍來,不過挑了挑眉:"楚大人來得巧,嘗嘗新撈的鲥魚?"
"顧公子好雅興。"楚喚雲踱上甲闆,"武舉比的是彎刀破甲,練雙刀做甚?"
刀光忽閃,一尾活魚被釘在桅杆上。顧承瑾輕笑:"就像這魚,鱗甲再硬..."他抽回刀,"得知道從哪下刃。"
"比如…顧老太爺教景王的道理?"楚喚雲挑眉。
顧承瑾笑意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