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軒被請下去，叫大夫人身旁得臉的嬷嬷笑眯眯地盯着梳好了頭，再親自送到了公叔钰的院子裡。

全須全尾的出來了，但軒娘心裡隐隐有些不安，尋常人争辯總要辯個是非結果出來，而在此處，她似乎連與人争辯的資格都沒有。

“軒娘，你在台上那文绉绉的幾句，可真是有意思，都有些認不出是一水鎮的小丫頭了。”

一回到小院裡，張嬸子仿佛重新活過來了一般，頂着傷還有打趣的心情。

“我不過是有樣學樣罷了。”

這跟幼時披着床單扮新娘無甚區别，便是要意志堅定，一瞬真的相信自己有靠山。

軒娘心不在焉地替張嬸子臉上藥，到底是忍不住問她，事實究竟是如何，她又是如何被牽扯進來。

張嬸子先給了自己兩巴，藥膏清涼止痛，倒叫她忘了疼，随即手心沾滿藥膏，露出老實人的憨笑。

“我之前不是想試試看我那新飲子能不能大賣嘛，丫鬟婆子說了也不算，總要主子說話，便給家中女眷也送了些。這公叔凝也不知道吃沒吃過，交集就是這樣了。那玉佩我是在花園假山旁撿的，當時四下都無人，哪裡曉得是這麼貴重的東西。”

軒娘上藥地手一頓，随即再開了藥罐，動作不算輕柔，隻不愧是能将面團攪上勁的女子，叫這面皮厚實的嬸子也疼的大口吸氣。

“四周無人，園子外呢？這府中不比一水鎮，處處小心才是，哪裡會有天上掉的餡餅。”

怕是隻有天降一口大鍋罷，這貪财的婆子受些教訓也是好的。

柳軒這丫頭雖是下手沒輕沒重的，可才得人搭救，張嬸子也不好說她，隻一邊呲着牙，一邊拍着大腿恍然大悟：“沒想到那個妮子這麼壞！怕是要陷害我！”

隻是她一個老婆子，有什麼好懲治的，張嬸子歎了一口氣，偷睨着軒娘的表情，直說這不是什麼人呆的地方。

這随便喊打喊殺的，根本不講理，小葵山都無這種野人。

張嬸子對軒娘一些隐秘的妒忌也煙消雲散了，隻摸着她的小臉說可憐，竟是要連夜收拾行李回鄉了。

腫着臉的婆子匆匆走了，獨留軒娘一人坐在屋内，她靜靜地坐了半晌，對上銅鏡裡女人的臉。

她比之之前竟是瘦了些的，侯府中到底養得精細，雖然眼中無甚神采，但皮膚白皙細膩，到底是好看了幾分。

在這公叔府，柳軒認了字，治好了腳傷，卻也有些委屈。

張嬸子還有家可歸，而她呢？

又要去往何處？

說話總要講良心，這番倒是叫軒娘想起院子裡的杏樹，她從前總是擺一些馊了的面埋在樹下，期盼它長得好，快些開花。

但也從不會去向樹喜不喜歡，會不會厭倦。

她有些想家了，大黃狗被抱在她膝上，昏昏欲睡的。

老狗曬了一天太陽，身上有着陽光的味道，熱乎乎的，順着狗毛叫軒娘心裡的冷也散去了些。

她在等一個人，與從前想象中的一般樣子，有一個小院子，太陽漸落的時候炊煙飄搖，等着郎君歸家。

卻又有萬般不同。

院子外遠遠地傳來些聲響，天色漸晚，公叔钰推門而入：“你跟大夫人吵架了？”

屋内點着燈燭，跳動的燭火透過一層薄紗照在他的臉上，小狗跳到地上，軒娘起身接過他的外袍。公叔钰這些日子回來都很夜了，有時候一整天也不見人。

“嗯。”軒娘應聲。

“做的不錯，總算沒有任人欺負了。”公叔钰抱住人，将頭埋在軒娘的頸窩，發出一聲喟歎。

他像是一隻搖着尾巴疲倦的、沉甸甸的狗，安心的倒在她懷裡，常常一下值便要靜靜地将人抱上一會兒。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軒娘有時會将人掙開，這個人會從胸腔發出悶笑，笑她是個難按住的小孩。

但此刻柳軒再不計較這些了，人受了委屈，一個人還能撐着，但一被問起，便會想傾訴了。

“嬸子要走，今日差點被打闆子，怕是吓壞了。”

軒娘有些貪戀他的味道，是公叔钰應承過的，有委屈要先同他說。

“我明日差人送一送，”公叔钰摸着軒娘的頭發，低聲道：“隻是軒娘子功夫有些不到家，在這堰都城中過日子，第一是不可平白受人欺負，第二便是要學如何全身而退。披頭散發的卻是有些太過。”

“你都知道了？”軒娘仰頭看他。

她像個小動物一般，眼裡透着些懵懂，隻憑着一鼓莽勁，一時看着逃脫了網籠，卻是叫人捉了把柄。

不過無妨，他有的是時間教。

“已是鬧到祖母跟前了，”公叔钰似乎有些疲累，他撚了撚眉心，“不若搬出去罷。”

祖母身邊的老嬷嬷夜裡吃飯地守在院子門口，見到公叔钰便劈頭将他罵了一頓。

且不說孝敬祖母、母親，将禦賜之物給沒有身份的相好可曾在乎過皇家顔面？又可曾考慮之後進門的媳婦？

一個小丫頭，将他迷得昏頭轉向，他要是無法自控，老婆子來做惡人雲雲雲。

家中兄弟三人，隻有大哥是大夫人所出，木秀于林，旁的可是矮木、歪木，但不可以是病木，是以大夫人會約束子弟不犯下大錯，但又不會真心替他們修剪枝丫，總要襯得她親生的佼佼不群才是。

這樣表面和諧的關系已經久了，久到叫人覺得有幾分真心在。

主母原是對軒娘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隻是小丫頭卻是沒輕沒重，她怕傷了自己的名聲，日後怕是會想個法子來懲治軒娘。

大夫人動手，可不像公叔凝隻會小打小鬧的，也不知道小軒娘命夠不夠硬。

公叔钰的正經夫人還未過門，房中的那個不是奴婢也不是姬妾，無名無分的一時竟也不好處置，齊文鹭自覺說不動公叔钰，便告到了祖母那裡。

老祖宗年紀大了，對公叔钰又有幾分真的疼愛，他總不想叫老人家生氣的。不若自己先動手，況且，獨居一府也會少些事端，他夜裡出門也少些眼睛盯着。

“...什麼？”聞言懷中的女人擡眼看他，眼中的驚訝不掩：“我一人麼？”

公叔钰未有回答，軒娘問出來便覺得有些可笑。

他父母俱在，如何能分家，隻有她這個無名無份的女人走。

可她偏有些妄想：“你不願日日見到我麼？”

女人伸手撫上他的臉，隻是動作間有些脆響，像是在打他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