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袂花墟,施無畏沒走兩步,便又停下來叫住小師弟,“吳老幺,你百寶錦囊是不是落府裡忘拿了?”
吳千頌拍拍腰間囊袋,答道:“拿了。”
施無畏轉頭又去騷擾花歲聲,“師妹,你瞧瞧胭脂帶上沒?”
王逸少搶着回答:“我兜裡放着呢!”
從安慶到袂花墟,用望霞月改良過的傳送陣隻需不到一刻鐘時間,而施無畏說什麼都不願,非要走路去。
若隻是走便罷了,他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拉着大夥停下來,讓大家檢查一下可有忘帶東西,或者幹脆一屁股坐路邊,說自己走累了,要休息,楮知白說背他,他又嫌趴人家背上不舒服。
總之,一路上他能拖則拖,使盡手段拉長路程。
望霞月向來善解人意,隻見她朝施無畏微微一笑,柔聲道:“師兄若是沒做好準備,我們可以晚一些再去。”
聞言,施無畏立馬坐起,解釋道:“我早就準備好了,隻是昨晚沒睡好,有些累罷了。”說着還裝模作樣打了哈欠。
王逸少道:“既然累了,我們不如直接用傳送陣過去,省時又省力。”
花歲聲舉手,“贊成。”
楮知白笑笑,“望伯父早就告訴了阿嬸我們今晚會到。阿嬸思子心切,我們不能讓她等急了。”
少年又開始使出他的慣用伎倆,拖着長音道:“楮知白。”
“叫什麼都沒用。”
那人轉過身去,故意不看他,“霞月,開陣。”
望霞月沒有片刻猶豫,手起刀落,傳送陣開,綠光閃過,衆人直抵袂花墟。
時值五月,正是賞醉蝶花的好時候。
小路旁,成片的醉蝶争先盛放,溫柔而夢幻的嬌粉色延伸天際,與落日相接,漫天霞色柔照大地,在少年們面龐渡上一層暖光。
小路盡頭,一面爬滿豌豆花的籬笆牆内,走出來一位年輕婦人。
少年們許是被漫天美景奪了神,一時竟未發現有人靠近。
孤鳥掠過紅霞,微風浮動繁花。身後出現一個聲音。
“是施無畏回來了嗎?”
施無畏回頭,目光對上那雙與他極其相像的眉眼。
瞬間,淚水浸潤眼眶,少年呆愣在地,一個十七年間從未說出口的稱呼,此刻堵在喉頭,呼之欲出。
那副瘦小的身軀幾乎是撲了過來,趴在少年胸脯上,号啕大哭。情到深處,施無畏終究沒忍住眼淚,夕陽下,母子倆相擁而泣,哭聲悲恸,在場無不動容。
婦人仰頭,溫柔撥開少年被淚水打濕的鬓發,哽咽道:“施無畏,我的兒……”
少年低頭抹淚,擡眼望向婦人柔和而慈愛的眼眸,心中溫暖洶湧,滿腹委屈彙聚成一句再簡單不過卻又極富力量的。
“娘……”
那聲遲到了十七年的啼哭,終于在他與母親相認的這一刻,得到回音。
婦人擠出笑容,略顯蒼老的手撫上少年臉頰,淚珠如決堤之水,滾滾下落,雙唇張了又閉,嘗試了許多次,才艱難地從喉嚨裡哽出一聲。
“哎。”
輕飄飄的一聲,悄悄浸入少年心田。過去所有因爹娘無蹤而寂寞孤單的夜晚,此後,皆不再寒冷。
許是落日太刺眼,少年們背對着它,全被逼紅了眼眶。
天上宗數年相伴,他們對施無畏太了解,太明白尋常人眼裡再平常不過的“爹娘”二字,對施無畏來說,卻是半生驅不散的迷霧,是在衆人面前極力隐藏的執念,是日日夜夜無人訴說的孤寂。
為此他們查閱了無數典籍,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調用望氏明月樓情報網,一群人曆經數月,費盡心思,隻為在今夜,贈予施無畏一份特殊的生辰禮。
盡管當事人看起來完全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餓了吧?”
太陽下落,紅霞散去,天黑了。
母親牽起少年的手,帶着他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
“娘煮了餃子。”
醉蝶散發出迷人的淡香,初夏的晚風給予人溫暖,腳下石闆路堅硬而紮實,母親領着兒子,轉身進了豌豆牆。
少年們留在院外,臉上淚迹未幹,許是為施無畏終于見到日思夜想的親人而感動,又許是為了即将離開的自己而感傷。
他們沉默着,望着美麗而無瑕的袂花墟,各懷心事,無限遐思。
“怎麼不走?”
楮知白滿面笑容,催促他們進去,“沒聽見阿嬸說?她可是特意包了餃子!”
望霞月很給面子,第一個踏入小院,進廚房幫施無畏母親打下手。
剩餘衆人緊跟其後。
王逸少兩手交在頸後,大跨步入了院子,“正好餓了,去嘗嘗阿嬸的手藝。”
吳千頌走在最後,停在門檻處,頓了頓,輕輕掩了門。
小院布置的極為雅緻。
東邊一方蓮塘,數尾花斑鯉魚藏在墨綠蓮盤下,時不時露頭冒泡。塘邊七八盆不同品種的綠植,花盆底青苔積滿了水,踩一腳便擠出不少汁液。
院中鋪設鵝卵石,以蓮塘為中心,層層排開。牆角兩棵石榴樹,橙紅色花苞吊在綠葉下,像一隻隻屁股開花的紅葫蘆。
白松水手執靈火,在前院和屋子中穿梭,将每一支未及時散發光熱的蠟燭點燃。
花歲聲蹲在蓮塘邊,望着活潑好動的鯉魚發呆。
圓月浮在水面上,魚遊波蕩,月卻紋絲不動。
吳千頌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在所有人都未注意到的情況下,悄然彌補陣法漏洞。
院中淡淡花香,食物氣味漸漸飄來,混在一塊兒,是生活的氣息。
“吃餃子喽!”
王逸少闖入廚房,将阿嬸剛煮好了一大鍋餃子端了出來,衆人為其讓出位置,好讓他把餃子放到桌子正中。
吳千頌早早端好碗筷,“我來嘗嘗手藝。”
一筷子下去,撈上個餃子就往嘴裡塞。吃完一個還不算,立馬又是一筷子伸入鍋裡。
白松水立馬制止,低聲道:“師弟,等着阿嬸一塊兒吃。”
阿嬸端來碗筷,笑道:“無妨,在師兄家裡,餓了便吃,無需客氣。”
施無畏跟在母親屁股後面,手裡端着兩碗剛炒好的小菜,“娘,您别慣着他們。”
楮知白手裡端着羊湯,走在施無畏身旁,附和道:“是啊,娘,他們這群人就不興慣着。”
衆人剛想反駁,才張開嘴,忽然反應過來,楮知白剛剛說什麼?
娘?!!!
一群人瞪大眼睛看着他,這麼快就叫上了?!
“哎呦,你們多大啦?”
母親放下碗筷,在他們倆鼻子上各輕輕刮了一下,笑呵呵道:“還和小孩子一樣,吃朋友的醋?”
見狀,白松水滿臉疑惑,把小師妹拉到一邊,低聲道:“霞月,這是怎麼回事?”
望霞月笑笑,怕白松水擔心,小聲告訴他真相:“楮師兄讓我帶他來過。”
得到答案,白松水松了口氣,渾身肌肉頓時松弛下來,笑道:“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施無畏站在桌邊,揮着湯勺,朝他們招呼道:“二師兄,小師妹,快來吃餃子!”
一群人圍坐一桌,食物噴香,熱氣騰騰。
蒼穹圓月映蓮塘,石榴花悄然綻放,遠處幾聲鳥鳴,很快被衆人的歡聲笑語掩蓋。
施無畏坐在楮知白和母親中間,木桌不大,人擠着人,飯食簡單,對他們來說,卻是各有滋味。
飯桌上,少年滔滔不絕,積極而熱切地與母親分享一路見聞,簡直恨不得将他這十七年的一切經曆都鋪叙在母親眼前。
同門們出奇沉默,一直笑着聽施無畏繪聲繪色的描述,隻有在少年口中說出與自己記憶有出路時,才站出來糾正他。
“你别亂說喔!當時我沒有……”
母親認真聽着,當少年講到精彩處時,還會以一種聽起來很感興趣的語氣接話。
“是嗎?那後來怎樣啦?”
“哎呀,當時可有受傷?”
……
楮知白給少年盛好餃子,施無畏講得起勁,幹脆挪開凳子站起來講。碗裡餃子涼透了,楮知白默默端來自己吃掉,而後再給少年盛上熱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