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直盯着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她消失,直到……
他倒下。
“施無畏!”
那夜過後,施無畏大病一場。
楮知白将人帶到安慶一家鄰近望府的客棧。守在身邊,除去煎藥,寸步不離。
也是從那晚開始,施無畏時常夢魇,有時半夜驚醒,抱着楮知白斷斷續續的喊娘。
有時他夢見那晚場景,猛地睜眼,提着且慢便到處亂刺。
有時他又是清醒的,嘴裡喃喃着重複一句話——我要回天上宗。
事實上,他回不去了。
不僅是他、他的同門,他們都回不去了。
葉四逃婚,一路抵至通城,如今正和北朝打得如火如荼;小師妹為護明月樓秘鑰,開下萬樹繁花陣,與王禮臣同歸于盡;王逸少兄長橫死,逃回廣陵,與昔日同門恩斷義絕;二師兄痛失摯愛,攜屍離開,不知所蹤;花師妹接到父令,辭别師門,回鄉輔佐。
下山時整整齊齊的一衆同門,如今隻剩下他們三個。
好在,吳千頌還算頂事。
每當楮知白出門抓藥或是在客棧廚房裡煎藥時,他都會老老實實待在屋子裡,幫忙照看施無畏。
三日後的清晨,楮知白照例出門去一裡外的鋪子抓藥。
望家遇難的消息次日便傳遍安慶,而遇難的原因,直到今日,才在安慶城街巷中傳開。
一人道:“聽說了嗎,望家主的胞妹,也就是靜貴妃,前幾日被陛下下令處死了!”
另一人問:“是在望家出事前還是出事後?”
一人道:“當然是出事前,據說啊,這位靜貴妃在陛下每日喝的湯藥裡下了毒,偏巧那天被陛下身邊的公公驗了出來,當天就給賜了白绫。”
另一人壓低音量,問道:“難不成望家遭難是和這件事有關?”
一人高聲道:“你傻啊!望氏一族世代替皇家掌管明月樓,毒害陛下,那可是謀逆的大罪!”
另一人不解,“可我聽說奉命來剿滅叛黨的是廣陵王氏的公子,王家不是一直效忠于景昭王嗎?”
一人道:“那望家還揚言誓死效忠陛下呢!前些日子,也是那王家公子,一日不知道要來望府多少回,帶的珠寶首飾稀罕奇物那是回回趟趟不重樣!每次都被望府的管家連人帶物全給趕了出去,單我一人就不知道碰見過多少回。”
另一人近乎耳語:“照你的意思,望家是被王氏……”
一人擡頭看向四周,連忙捂住同伴的嘴,“不可說!不可說!”
楮知白拿了藥回到客棧,先是上樓開了門縫看看施無畏睡醒沒,見人還睡着,便轉身下樓,向張廚借了湯鍋開始煎藥。
爐裡生起了小火,廚房煙氣彌漫,炒菜的辛辣味刺得人咳嗽連連。
楮知白将柴火往竈裡推了推,起身順手拿來一塊幹抹布,打濕了貼在爐蓋上。
慢慢的,水燒開了,爐中草藥開始咕噜咕噜冒泡,草藥溫和苦澀的清香與廚房的爆辣油氣混在一起,形成一種十分濃厚的奇怪味道。
這種味道他曾經聞過,就在燕京皇宮。
趙胤生着病,每日飯前飯後都要喝上一碗藥湯,而孫何偏偏愛吃重口的油辣菜,這兩種味道一經融合,與現在廚房裡的别無二緻。
可以往煎藥的事無一例外都是孫何在做。
更何況,靜貴妃望氏在後宮不過頂着個貴妃的空銜,實際并不受寵,煎藥這種事半功倍邀寵的活,就算往後排上十個八個,也輪不到靜貴妃。
如此明顯的陷害招數,趙胤身為帝王,見過的陰謀陽謀少說成百上千,不可能看不出。
望氏一族忠心耿耿,且手持明月樓秘鑰,對趙胤大有用處,趙胤沒理由不保他。
這麼說來,可能的情況隻有兩種,要麼是趙胤想保,但他束手無策,有心無力。要麼就是趙胤用望家做餌,向他人換取了更有益的籌碼。
不管事實如何,都足矣證明黨争的殘酷,帝王的無情。
安慶承載了少年太多的噩夢,這地方不宜久待。等施無畏好些了,他便帶着他們尋一處僻靜山野,避世而居,再不涉足幹預朝堂紛争。
浮出的氣泡頂開爐蓋,藥煎好了,楮知白濾去藥渣,端藥出了廚房。
人還未上樓,兩位身着綠衣的高大男子便堵在樓梯口,攔了去路。
其中一位開口道:“公子,我家主人請您到雅間一叙。”
楮知白目光往下一撇,望見那刻着金蛇紋的彎刀,心下将信将疑,問道:“潇湘吳家?”
另一個點頭,“是。”
楮知白一腳踏上台階,“等我把藥送上去,便跟你們走。”
其中一人伸手一攔,動作迅速,差點沒把楮知白手裡藥碗給掀了。
楮知白瞪他一眼,他連忙收手,低頭小聲道:“小的下手沒輕重,抱歉。”
另一人側身大跨一步,徑直繞到楮知白面前,“請公子和俺們走一趟。”
楮知白手摸向青風,正準備出劍将這兩個大塊頭解決了,身後傳來一陣清亮的男聲。
“張冠李戴,不得無禮。”
楮知白回頭,與一位衣着華麗的貴公子目光對上。
貴公子微微一笑,兩手交疊跨前,輕輕偏頭,問道:“楮師兄,可還記得我?”
楮知白蹙眉:“你是……吳老幺他哥?”
“原以為楮師兄貴人多忘,沒想到竟還記得我。”
吳彌生笑起來平易近人,很是給人好感,他斂了笑容,朝楮知白眨了眨眼睛。
“不知楮師兄可否賞臉,随我去一旁雅間說說話?”
張冠見楮知白有所動搖,順勢從楮知白手裡悄摸端走藥碗,自告奮勇地說道:“公子放心,給施公子喂藥的事包在俺身上!”
楮知白盯着張冠上下打量,這人雖看着老實憨厚,卻不像個心細的,于是耐着性子萬分叮囑:“吹溫了喂,小口一些,桌子上有糖粉,不要加太多,喂之前嘗。”
一頓,接着道:“算了,你看着加,一平勺,量着來。”
“你說這麼多,俺也記不唔唔。”
李戴捂住同伴嘴巴,凝眉抿唇,點頭道:“公子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楮知白一到有關施無畏的事情就變得啰啰嗦嗦婆婆媽媽,隻見他嘴一張,又開始補充道:“每喂一口時間要隔得久一些,不然他不喝。”
“好!好!好!”
李戴似乎是不想再聽眼前這個男人念經一般的緊箍咒,拖着同伴就急急往樓上跑,邊跑還邊不往對楮知白大喊:“公子放心!公子放心!”
楮知白望着看起來不靠譜的兩人,歎了口氣,無奈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