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您别氣惱，如今我平安回來了，這些賬我會一筆一筆跟他們算清楚。”江持盈握了握劉氏的手：“待到了江府，您讓邵媽媽陪我就行，您就跟着表兄回去。”

江持盈話音剛落，遲津卻忍不住道：“阿遲，雖然你之前就這麼說，我卻總不放心，張家敢私自報你與人私奔，這些日子江府也沒有任何消息來，想必府裡已經是跟他們一條心了，你一個人去，不妥當。”遲津之前就不同意她的計劃，就想直接把人接回自己的地方住下，“還是讓我，或者祖父叔父出面和江府談吧。”

“表兄，外祖和舅舅前些日子就來了，也沒傳消息回來，那肯定就是沒談好。你新得了官身，擅離屬地本就不好，我不能連累你叫江家抓住你的把柄。”江持盈領會這個表兄的好意，但說的也是實情，遲津卻堅持。

這時，劉氏方開口：“津兒，你不必再争，我和阿遲商量過了，有些事她總要面對。”說着又看向江持盈，眼中無限的慈愛。

江持盈握着劉氏的手緊了緊，劉氏霜白的鬓邊和眼尾褶皺裡的笑意，讓她想到了阿娘。

阿娘老了也像這般吧，念及此，眼眶不禁濕潤，隻垂下眼道：“外祖母，我能做好的，到時且看江府的做法，邵媽媽再去回消息，你們便好做打算。”

雨下得更大了，給京城鱗次栉比的宮殿城樓披上了一層更加濃重的墨色。

馬車慢慢駛進崇德坊，最終停在伯爵府的角門。邵媽媽服侍江持盈下了車，時隔一個月重新踏上江府門前這再熟悉不過的石闆，卻恍若隔世。

角門上的小厮見車上下來兩人，油傘遮着看不清面目，便上來盤問：“找誰？”

傘面微微擡起，露出江持盈一張清晰幹淨的臉，“我回自己府上，還要你來問？”江持盈一句話冷森森，此時恰逢一陣閃電，極強的亮光照得天地一陣慘白，連帶江持盈那張動人的臉都分外慘白。

大！大小姐！那小厮在看到江持盈的一瞬間，跟被閃電擊中一樣，原地抖篩子似的，含糊地大叫了兩聲跑進門裡了，走了三步兩個趔趄一下撲在地上。

哼，這情景如她料想般，隻是更誇張，更可笑。看來府裡是真沒人想到她能回來吧。

進了府，還沒走多遠，剛到二門下，廊下正閑聊幹活兒的兩個婢女，見有生人來，開口叫住：“哪裡來的人，通報了嗎？”

江持盈停了腳步，微微側身。

兩個人看清後，頓時愣住，然後長久地尖叫起來，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她們手上忙活着的白色燈籠落下，一籃白色挽花被混亂的腳步踢散，悉數滾落到大雨裡。

江持盈站在雨裡，沒說話，定定地看着地上。白色紙燈籠被雨水浸濕後迅速坍扁，像一朵枯萎的花。

“姑娘。”邵媽媽喚了她一聲，“姑娘别難過，這些，您不是早都想到了。”

江持盈确實想到了。江甯張家既然報她私奔，江府裡絕不會讓外頭知道，要護住府裡女眷的名聲，又尋不到她，讓她這個伯爵府的大小姐以一個清白的名聲死去，對所有人都好。

隻是想到，和看到，是兩碼事。

她一腳踩上地上扁扁的紙燈籠，緩緩笑了：“走吧。死了幾回了，還沒見過自己的葬禮什麼樣呢？”

。

江持盈一路往正廳去，沿途的庭院連廊，花園魚池皆素淨，夏日間一朵花也沒有，好似特意打掃了為了什麼一樣，果然進到前院，兩個巨大的奠字已高高挂起，正院裡幾個未完工的紙紮正放在一邊，俨然是一段沒布置完整的靈堂道場。自己失蹤不去尋，葬禮倒要辦的這般氣派，恨不得讓全京城都知道江家的大姑娘是死了，不是私奔了。

江持盈這一路到正廳門口，也沒見到下人，整個府裡靜得出奇，隻聽得廳裡有人在争吵什麼，她站在外頭沒有進去。

“一條人命，如此草率，江銘義你就不怕伯爵府吃上官司！”那聲音蒼老卻擲地有聲，是江持盈的外祖。

“官司？她前腳被柳家拒婚，後腳跟人私奔，她要是不死，連累整個伯爵府跟着她丢臉，我才真是吃上官司！”論起來，他也算是江伯爺的長輩，可區區商戶，江伯爺怎會放在眼裡，前些日子他來談事尚且裝着客氣，今日已然談不攏，故而一點情面也不留了。

“早說過，私奔的事尚未可知，如今空棺下葬，等于草草斷她性命，若有一日她回來，要怎麼在京中立足？”

“若她回來，我自會找個田莊讓她活一輩子！伯爵府的小姐她是别想做了。”

“你——”那蒼老的聲音已然顫抖起來，痛惜呼喊般，“阿遲是我那女婿、你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脈，外面都說你江伯爺仁義忠厚，待她比親女兒要好上百倍，我們遲家才沒有多問，沒想你竟是這樣虛假僞善，你今日這般作賤她，來日可對着祖宗牌位想想，你這尊貴的爵位到底怎麼來的？！是你自己掙的嗎？”

“這事！”江伯爺被觸了逆鱗，聲音陡然高起來，“還輪不到您老來說！送客！”

江持盈在外頭，聽到此處早已落下淚來，又氣惱又心涼，外祖雖是商戶，可從來儒雅知禮，這樣大的年紀，為了自己的事奔波到京城，竟還要受這樣的氣。而江伯爺，幾年父女原來從未有過真情。

她強将眼淚收回去，直了直脊背，自外間踏進正廳，眼神掠過站着的外祖并舅舅，在繼母蔣氏見鬼一般的眼神裡，直視堂前高坐的江伯爺，緩緩開口道：

“那如果是我來說呢？父親大人。”

她的聲音伴着一聲驚雷，如一道咒語，懾住在場所有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