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少爺也邀請卡文迪許小姐跳舞了。這對年輕人相處時的氣氛可真夠叫人難受的。瞧瞧卡文迪許小姐那張臉,即使沒什麼表情,卻依然能讓人看出她在極力克制自己不扇對方的巴掌。
——兩家家長的表情也實在耐人尋味,足夠讓人咀嚼回味好久了。當卡文迪許小姐與小莫裡亞蒂先生跳舞時,公爵的五官舒展起來,伯爵卻嘴角平平;當卡文迪許小姐與威廉少爺跳舞,公爵的臉一下子垮了,伯爵不僅笑起來,腳尖甚至随着音樂打起節拍。
!
——威廉少爺帶着卡文迪許小姐來到舞池中央,在一曲終了後,在舞池衆多男女的簇擁與圍觀下,對着卡文迪許小姐單膝下跪!這可真是,太精彩了!
一時間,宴廳内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被正中央那對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女吸引。他們因為激動而眼神閃亮,充滿了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莫裡亞蒂伯爵得意極了。他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面色鐵青就差氣吐血的公爵,為自己的這番設計滿意到渾身舒坦。
難道隻許公爵拿輿論威脅他,就不許他拿輿論反将一軍嗎?這場演出過後,這樁婚事不成也得成了!至于阿爾伯特,沒關系,他會擁有更好的妻子的,很快就會忘記這個富有但不得體的卡文迪許小姐。
被重重目光包圍中央、不得脫身的瑪蒂娜親眼看着威廉在舞曲的最後一個節拍落下後緩緩曲起一條腿,做出求婚姿态。那裝模作樣的演出在瑪蒂娜那雙冷色的眼中逐漸放慢,一幀一幀地播放,放大了他那副讓她作嘔的可憎嘴臉。
這一發展實在是讓她始料未及。她知道伯爵與其次子的惡毒,就是沒預料到他們會愚蠢莽撞到這一地步。
沒關系的。
瑪蒂娜在心裡安慰自己。
反正這一切都不過是緩兵之計,距離結婚還早得很。隻要她處理掉了公爵,這紙婚約落在她手裡也不過是一張廢紙。
沒關系的,就算是威廉也沒關系。反正她本來也沒打算信任阿爾伯特,隻是想暫且挑個順眼的人來拖延時間罷了。但是仔細想想,既然她本就不打算履行,那麼是誰也無所謂了,不是嗎?
——這群、這群賤畜!他們怎麼敢這麼對待她,把她當成一個符号、一個棋子,把她的思想踩在腳底下,無視她的感受,得意洋洋地将她的命運視作随意擺弄的笑話!
早在威廉提及瑪蒂娜逝去的母親時,瑪蒂娜就憤怒到如果手裡有槍就會當即射/殺他的地步。她知道自己扭曲的精神會讓怒火燃燒到無可撲滅的地步,但是好在——
——好在她真的有槍。
威廉跪到一半的時候,他僵住了。眼前,一向臉色蒼白、神情木讷得如木偶一般的年輕姑娘從裙擺底下掏出一把手/槍,黑洞洞的槍口穩穩地對準他小人得志的嘴臉,冰冷得正如她的雙眼。
“做個交易吧。”瑪蒂娜冷冷道,“你閉上嘴,站起來,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作為交換,我不會對你開槍。”
“瑪……”
“嘭!”
黑洞洞的彈孔出現在他膝蓋即将落下的地闆上,冒着刺鼻的硝煙,周圍四散的輻射狀焦黑痕迹裡隐隐可見猙獰的火星。
“你的嘴不配念出我的名字。”
貴族們尖叫起來,仆人們亂作一團,威廉冷汗涔涔地癱軟在地,伯爵呆愣在原地,莫裡亞蒂夫人暈厥過去,公爵面色慘白捂住胸口。
一切似乎都被按下了暫停鍵,化作滑稽劇中的一幀,環繞在瑪蒂娜周圍,讓她切身實地地感受到這個世界就是一個上演荒誕劇的舞台。雙手穩穩地端起槍,對準癱軟在地風度全失的威廉,她冷靜地扣動扳機,一下接着一下。
“嘭!嘭!嘭!嘭!嘭!”
地闆瓷磚碎裂,迸射出小小的碎片濺在周圍;子/彈從槍/管中射出時是滾燙的,在被彈開時又瞬間冷卻,彈殼清脆地彈落在地,咕噜噜地滾動幾圈,停了。
瑪蒂娜感到整條手臂都被震得發麻,她幾乎無法感受到手/槍握在手心裡的觸感。她隻覺得頭腦發燙,身體輕得厲害,整個人都飄飄然,暢快得她想放聲大笑。
她也的确這麼做了。
她笑得暢快淋漓,眼尾都飛起一抹恣肆的紅。
這抹紅和着槍中射出的火星與硝煙一起倒映在阿爾伯特的眼底。他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瑪蒂娜開槍,一下接着一下,血液中隐藏的瘋狂激起他頭腦中的興奮,讓他渾身都要戰栗起來,呼吸幾乎停滞。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不由自主地被瑪蒂娜吸引了,因為她想摧毀的也正是他想摧毀的。而她真的付出了行動!
“她瘋了!”有人顫顫巍巍地指着瑪蒂娜,尖叫道。
在圍觀者眼中,已經俨然是一副殺人狂模樣的瑪蒂娜轉過身,對準伯爵扣動扳機。
“嘭!”
伯爵腦中本就繃到極緻的那根弦斷了,讓他不顧體面瞬間癱倒在地,尖叫出聲。然後他就尴尬地發現,剛才那一槍響是從瑪蒂娜的兩片嘴唇間發出來的,假到正常人都能聽出來,可他偏就吓得連基本的理智都丢盡了。
瑪蒂娜笑語盈盈道:“如果您足夠聰明的話,您早該數清楚,剛才我已經在您兒子身上用光了彈匣裡的所有子彈。”
莫裡亞蒂夫人醒了,一醒便凄厲地叫喊:“你殺了我兒子!”
瑪蒂娜冷靜地回頭看一眼癱軟在地的威廉,平淡中帶着一絲遺憾:“不,他沒死。很遺憾的是我槍法不夠準,沒有一發子彈打中他。當然了,如果他被吓死了的話,那就不能怪我殺了他,是他自己太沒用。”
她慢騰騰地将手槍塞回裙擺底下,走到僵立在原地的公爵身邊,挽住他的胳膊,伸手觸碰他冰冷的脖梗側。在确認身體脆弱的父親沒被她吓死後,瑪蒂娜擡起頭對公爵微笑:“回家吧,父親。”
*
回去的路上,公爵一直一言不發地緊緊捂住自己作痛的心髒。卡文迪許府昏暗的大廳裡,蜿蜒而上的樓梯拐角處那大片的牆皮上挂着卡文迪許先祖的巨大肖像,隐匿在黑暗中,隻剩那雙松石綠的眼睛熒熒地發着光。
走到這幅肖像下,公爵慢慢回過身,佝偻着背,眉頭緊皺。他對上慢自己一步的女兒的眼睛,想要拿出家長的威嚴氣勢來,卻被自己的咳嗽打斷,削弱了幾分氣勢,隻剩下一分可憐。
“瑪蒂娜,你病了!”
他氣急敗壞,又悶悶地咳嗽起來,說不出完整的話。
貴族家庭通常有處理顔面掃地的女性成員的方法。借口病了、瘋了,将她送去鄉下療養,或者送進修道院,就可以當做這人已經從世上消失了。她這輩子都再也不可能踏出那方寸之地,直至真的病死在那裡。
“我是否病了您比誰都清楚,父親,我是卡文迪許家族這一百年來最強壯的成員。”瑪蒂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冷靜,聲音也比從前更冷,“對了,還沒祝賀您,終于如願以償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兒子,替我向弟弟的母親問好,順便代我在她墓碑前送一束花,父親。”
公爵昏沉的頭腦瞬間清醒,仿佛整個人都被突然浸入冰水之中,笃定道:“你已經知道了。”
瑪蒂娜輕輕笑起來:“這不難,父親,您其實不擅長管制下人。”她話鋒一轉,向公爵逼近,“您打算怎麼辦?弟弟是您合法的兒子,他理應得到該有的地位,不是嗎?”
“過幾天我會接他回來,不過這已經與你無關了。”在公爵心目中,他已經給女兒宣判了死刑。
“您有沒有想過死後的事情?”瑪蒂娜不慌不忙地微笑,在公爵眼中,她鮮紅似血的唇在黑暗裡醒目得刺眼,“您的父親沒活過四十歲,您父親的父親也是,而您的年紀也快到了,可弟弟才剛出生。您要把他托付給誰呢?他的外祖?可他母親的身份比我的母親還要不體面,他的外祖又怎麼能夠起到監護人的作用呢?何況——”
黑暗中,公爵看見自己尚且年幼瘦小的女兒臉上挂起遊刃有餘的笑,和他如出一轍的松石綠眼眸中展現出堪稱饑餓的野心。她輕聲地蠱惑他:“無論是誰,都有他自己的利益和家族。可我,永遠是卡文迪許。”
她确實戳中了他的命門。
公爵想要兒子,無非是為了保住家族的财産。但是現在——
女兒已經幾乎不可能結婚了,靠聯姻來擴大利益網絡的計劃作廢。但如果不結婚,她就會永遠待在卡文迪許家族,就沒必要将遺産劃分出去,省了一大筆嫁妝,也免于财産分割。他活不了幾年了,可兒子還那麼小,無論是誰來做這個監護人,他都不能保證其沒有任何私心、一心一意扶持他的兒子。公爵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他輕而易舉地就想到,如果自己面對一大筆财産以及這筆财富那父母雙亡的年幼主人,他會怎麼做。
可是如果是女兒,那就完全不一樣了。想想吧,即使她再怎麼有野心,那也隻是一點對權力和自由的渴望罷了。她沒有财産所有權,她的一切都是屬于他的,如果嫁人了自然就屬于她的丈夫,可如果不嫁人、他又死了,那她的一切就全都屬于她的弟弟。她會盡心盡力的,她也不得不這麼做。因為這一切似乎屬于她,但又不屬于她。
公爵冷靜地打量自己的女兒。他很早就看到了她身上的潛力,也一直惋惜她為什麼不是個男孩。可是現在,他忽然從自己女兒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你說得對,我親愛的瑪蒂娜。”他撫摸女兒柔順的黑發,注視她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你不用嫁人,你會永遠留在我身邊,我會教導你一切。從明天起,你不用再準備嫁妝,也不用上那些可笑的縫紉課了。你到我的書房來,我會親自教導你。”
*
婚約的事情被徹底擱置了,當事人都恨不得所有人都忘記這回事才好,于是也不敢提作廢的事情,隻能不尴不尬地假裝沒有這回事。就連交換的訂婚信物,也絕沒有人再提起。雙方都在背地裡暗暗計算,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地步,至少彼此還是能作為墊底的保險選項。
而對于瑪蒂娜來說,這些背地裡的算盤已經不值得她考量了。她以最快的速度瘋狂吸收一切知識,在公爵的默許下将整個卡文迪許府的所有人員都牢牢掌握進手裡。經過一年的學習,她已經俨然成為了卡文迪許家族明面上的掌權人,公爵則為了身體健康,成為了那個放權的“太上皇”。
瑪蒂娜學得很快。伴随着她近乎瘋狂的勢力膨脹的速度,公爵也飛快地衰老起來。似乎是因為已經決定将家産交給瑪蒂娜打理,他放縱了自己的放松,一直以來強撐着的身軀快速垮塌,病得幾乎下不了床。從前即使瘦弱蒼白但依然能優雅行走在莊園之間巡視領地的公爵倒在床榻之間,幹枯得如同一具骷髅。他唯一的歡愉時刻就是保姆将他的兒子抱到他的床邊,讓他短暫地享受父子天倫之樂。他就像一個守财奴,以看着金塊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的兒子。
他開始覺得孱弱,覺得力不從心,以至于風一吹就會打哆嗦。從前他看賬本能夠連看一個通宵,不會算錯一個數字。可如今他讓女兒為他讀一份公司文件,一聽到那一串串代表金額的數字,他就頭疼得厲害。這讓他不得不放手,将家族中的一切都交給女兒。
他的女兒在這一年裡長大得很快,身體與心智都是。她手臂上精瘦的骨節讓她能夠輕易地掐死他和他的兒子,她簽下的一個名字就能操作龐大的資本機器隆隆運作,她的一句話就可以調動所有仆人心甘情願地為她鞍前馬後。公爵懼怕起自己的女兒來,他後悔自己交出了一切,可他已經難以回頭了。他隻能不得不對她溫柔,和女兒簡單地問好都得溫聲細語。
如果他的身體能夠好轉起來,他一定會不計一切地再将權力奪回來。可他不能了。他隻能倒在床上,以黯淡無光的眼睛憂郁地望向那局限于窗框之間的小小一片四方的天,溫聲細語地請求女兒為他請來更好的醫生。
那天夜裡,瑪蒂娜在公爵的書房裡工作到深夜。她放下手中的筆,收起手邊代表卡文迪許的印章,握進手心裡。自從得到這枚印章後,她就從不允許它離開自己。她不信任任何人,也不允許任何人幫她保管。在這件事上,她一向親力親為。
女仆舉起煤油燈,為大小姐照亮前方回卧室的道路。
走到卧室門前,一打開門,一股燒焦的冰冷刺鼻氣味便順着門縫溜出來。女仆面色一變,想讓大小姐離開這裡,卻聽她說:
“沒事,應該是我走之前忘記熄滅蠟燭了。”
女仆被瑪蒂娜支開了。
她提起女仆留給她的燈,打開門,将手中那一道光洩在床上,看見了那一攤焦黑的煙灰,以及一顆顆流淌的水銀一般的珠子。
“就算是再差的推銷員,也不會隔了一年才重新上門與主顧套近乎。”
聽到瑪蒂娜的評價,“她”低聲笑起來。一團模糊的黑霧在瑪蒂娜的床上蠕動了一下,漸漸化作人的模樣。月光從窗戶裡淌進來,讓“她”的銀發與眼前的白紗都熠熠生輝。
“治愈不是惡魔的能力,而是我的能力。”“她”啞聲抱怨,“治愈比詛咒要費勁得多,我可是花了一年時間吞了好幾個靈魂,才把這份力量給補回來。”
瑪蒂娜點點頭,沒理會“她”的抱怨,冷漠地掀開被子,把躺在被子上的“她”掀到地上去。
“走開,我要睡了。”
“她”沒有生氣,在滾到地上前騰了起來,輕盈地來到已經躺下的瑪蒂娜身邊。見她背對着自己,“她”裂開嘴角,支着腦袋躺在她身側。
瑪蒂娜感到一具冰冷的身體貼上自己,伴随着嗆鼻的氣息。一條冰冷的胳膊橫亘在她腰間,輕輕地撫摸她。“她”湊在她頸側貪婪地呼吸,鼻息噴灑在她的肌膚上,滿是饑餓感。
“可是無論吞了多少靈魂,都不如你的。雖然所有靈魂都能帶來飽腹感,但我更想享用珍馐。”“她”笑起來,“所以我來取悅你了。”
瑪蒂娜沒有回頭,淡淡地回複她,語氣暗含威脅:“要是讓我在你身上摸到不該有的器官,你就死定了。”
惡魔大笑出聲。
“珍惜現在這個時候吧,在訂下契約前我還能使用我能力的本源。可當訂下契約後,我就隻能以惡魔的能力與形态出現了。我知道你可以自己一個人達成目的,但是人類總該喜歡輕松一些的活,不是嗎?”
“她”冰冷修長的手指一根一根攀上瑪蒂娜的肩膀,像蜘蛛通過自己布下的網絡感受獵物掙紮所帶來的震動那樣。
她點頭了。
“她”咧開嘴,笑了。
*
公爵病了,病得很重。
他的身體陡然衰落下去,一下子就毫無征兆地步入垂死的邊緣。醫生們不僅對此束手無策,甚至找不出病因。
他們當然找不出病因。如果有人在十九世紀後半葉告訴一個醫生,病人的病因是有個惡魔詛咒了他,那麼醫生一定會認為這人瘋了的。
“也許是因為太疲憊了,而且倫敦的天氣也不好。”
頂着卡文迪許家族現任當家人瑪蒂娜小姐尖銳的眼神,醫生擦去額頭上不存在的冷汗,長籲短歎地提出他的猜想。
不然他能怎麼說?“你們卡文迪許家族幾百年來近親聯姻生出這麼多畸形兒,能有一個公爵這樣頭腦清醒活到快四十歲的就不錯了”嗎?
“如果送到鄉下的莊園呼吸新鮮空氣、曬曬太陽會不會好一些?”瑪蒂娜皺起眉頭。
得到了來自大小姐親手鋪的台階,醫生立刻下了,裝模作樣地沉吟片刻後道:“你是對的,卡文迪許小姐,也許這的确會有效。”畢竟現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得到了醫囑,孝順的卡文迪許小姐立刻憂心忡忡地為父親安排起來。所有的仆人都被調動起來,有條不紊地準備行李、車馬,發送電報給莊園的仆人要求他們打掃衛生迎接公爵的到來。
“父親,您一定要撐下去。”瑪蒂娜握住公爵枯瘦的手,眼神幽深,“至少要活到我成年,否則我和弟弟都會被交給一個不明的監護人。”
公爵的眼皮動了動,使勁睜開眼睛,用最後的力氣看一眼自己那令人驕傲的女兒,吃力地喘氣:“我會的,别害怕,瑪蒂娜。”
他和瑪蒂娜顔色一樣的眼眸渾濁幹枯,已經幾乎看不出那松石綠的光澤。但當他将目光投向女兒時,竟然出乎意料地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父愛與柔情。他看着她,就像在看自己生命與意志的延續,一個希望。
時隔多年,他似乎又重新開始愛自己的女兒。
瑪蒂娜扯扯嘴角:“有您在,我就永遠不會害怕。”
仆人們前呼後擁地駕駛着馬車将“公爵”送出府邸,前往鄉下。但是沒人發現,那載着“公爵”的馬車裡其實根本沒有他們想象中氣若遊絲的公爵,隻有一個脖子上捆了一條麻繩做成的符咒的木偶。
公爵昏睡過去,醒來時隻看到周圍一片漆黑,宅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仆人的腳步聲都沒有。他想叫人喂他喝水,但焦灼的嗓子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窗前站在一個瘦小的人影,那是他的女兒。
“父親。”
她轉過身來,在黑暗中對他溫溫柔柔地微笑,兩片和她母親一樣的鮮紅似血的嘴唇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讓人不寒而栗。他從沒覺得,他這個繼承她母親那種溫柔女人的容貌的女兒會如此令他感到膽寒。
“您要喝水嗎?”
她燦爛地笑起來,舉起水壺和水杯,在将水杯湊到公爵唇邊時,忽然松手。水灑了公爵一臉,杯子從他身上砸落,順着床單滾到地毯上,裂了一條縫。水壺沉重地砸在地闆上,四分五裂,淌了一地的水。
“這個時候我應該在莊園養病,而不是在這裡。”即使病入膏肓,公爵依然頭腦清醒,“你想幹什麼?”
瑪蒂娜不屑于與公爵多說什麼。她野蠻地撕下窗簾,掀翻被子,打開櫃門,挖掘财物,把值錢的東西塞進公爵懷裡,又把莫裡亞蒂從前送來的訂婚戒指也一起塞進他的口袋。她砸碎花瓶,踢倒茶幾,将枕頭扔到地上。她揪起公爵睡袍的領子,将他從床上拖拽下來,像拖拽一具屍體那樣把他丢到地上。
随後,她擰開牆壁上煤氣燈的煤氣閥門,緊閉門窗。
“你要殺了我!”
公爵終于明白她想做什麼,目眦欲裂。他費勁地嘶吼,想從地上掙紮着爬起來關掉煤氣閥門,再狠狠扇她一巴掌。可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匍匐在地上無力地喘氣。
“你殺了我又如何?你想獲得我的一切嗎?可惜你是個女人,一旦我死了,你就會失去一切!”公爵用嘶啞的聲音奮力呐喊,他以為自己聲音會很大,可卻絕望地發現自己隻能發出微弱的“嘶嘶”聲,“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卡文迪許公爵給的!”
瑪蒂娜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公爵想擡起頭,卻隻能看見女兒的腳尖。
“卡文迪許公爵不會死。”
他聽見女兒一向冰冷的聲音冷靜地回答他。
“你不敢殺我,不是嗎?哈,你也意識到你不過是個沒有财産所有權的女人罷了!”
“卡文迪許公爵不會死。”
他聽見女兒冰冷平靜地重複了第二遍。
一個讓他渾身戰栗的念頭從他腦海中騰現,讓他恐懼到了極點,以至于瞳孔皺縮到極緻乃至變形。
“什——”
“卡文迪許公爵不會死。”瑪蒂娜不帶一絲情緒地重複了第三遍,“他會活很久很久,直到我死,他才可以死。他會是卡文迪許家族有史以來最長壽、最幸運的成員,因為他有我這樣一個關心他身體的孝順女兒,送他去莊園養病,呼吸新鮮空氣。”
公爵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他眼前一片漆黑,黑得可怕。倏忽,一道火光從他眼前劃過。随後便是潑天的火花湧動起來,如海浪一般朝他撲來。
瑪蒂娜退到走廊上,“她”正在等她,甚至忍不住為她鼓了鼓掌。
“點火吧。”
那點煤氣不夠燒更大的火。
“我讨厭火。”“她”低聲抱怨,“不過我喜歡你,所以——”
“她”打了個響指。
火苗沿着走廊一路蹿出,火舌舔舐着精緻的壁紙,讓上面的花紋燃燒成可怖的灰燼。整層樓都陷入火海,随着瑪蒂娜的腳步,火焰在她身後流淌,一步步蔓延開來,又蹿進同一層的嬰兒房,随後升騰到樓上,燒到了她卧室裡,點燃了那□□燥的夜風吹得飛揚而起的窗簾。燃燒的窗簾像一面風帆,宣告着什麼。
“由于卡文迪許公爵的病來勢洶洶,将他送往莊園養病時離去得過于匆忙,所以大家忘記了煤氣燈的閥門沒關,隻熄了火。”瑪蒂娜沿着樓梯一步步向下走,火焰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吞噬周圍的一切,“一個小賊發現公爵走了,于是趁夜色爬進公爵卧室,想偷些什麼。由于太黑,他打翻了很多東西。他太貪婪了,在擁有了那麼多财富後仍舊不滿足,急于點燃火柴看清周圍,好得到更多。充裕到極緻的煤氣被火柴瞬間點燃,整棟建築都陷入火海。”
猙獰的火海之中,火焰将她蒼白的臉映照得鮮豔無比。她冷靜地為惡魔慢慢講述這個故事:“最先受害的便是和公爵卧室處于同一層的嬰兒房。弟弟太小了,他睡得很熟,保姆又去樓下和守夜女仆們聊天了。火勢一向喜歡向上蔓延,所以瑪蒂娜小姐比樓下的仆人們更先察覺到異樣。她處理公務一向睡得很晚,于是,她匆忙下樓去找仆人們。”
她忽然奔跑起來,臉上挂上焦慮與恐懼,用力敲響所有的傭人房,大聲疾呼:“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
火勢太大,難以挽回。傭人們隻能護着大小姐逃出這裡,眼睜睜看着整座府邸化作一片火海。
“可是她忘了,她做十餘年的獨生女已經習慣了,忘了自己還有個弟弟。等到仆人們想起來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天哪,怎麼這裡也起火災!人手不夠了!快!調人過來!”消防隊匆忙趕到,詢問在場的人,“還有誰沒出來嗎?”
原先受驚過度暈厥在女仆身上的卡文迪許小姐忽然哭喊着醒來:“弟弟!我弟弟還在裡面!他還是個嬰兒!”
消防隊員露出同情的神色,嘗試安慰哭得不能自抑的卡文迪許小姐:“也許他還有救。”
沒人說話。誰都知道,那個嬰兒沒救了。
等到一切都燒無可燒時,人們從裡面找出了火災的罪魁禍首——那個“小賊”,還有那個可憐無辜的男嬰。
萬幸的是,這場來勢洶洶的火災裡隻有兩個死者,其餘人皆幸存。這得感謝熬夜處理公務的卡文迪許小姐,救了所有人的命。
“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你們的努力。”卡文迪許小姐努力從悲傷中走出來,勉強保持自己的優雅得體,詢問消防員,“對了,您為什麼說‘怎麼這裡也起火了’?”
消防員疲憊地歎氣:“就在幾個小時前,在前半夜的時候,莫裡亞蒂伯爵府也發生了火災,隻有三個孩子逃了出來,其中一個還受了傷。比起你們這裡,他們那場火才是真的毀天滅地。”
瑪蒂娜愣了。
她眼角那顆硬擠出來的眼淚在臉頰上剛滑落到一半,還沒被擦去。她忽然大笑起來,笑得那麼用力,那麼大聲,以至于有些撕心裂肺的暢快和得意。人們沒能聽出她輕松的快意,隻察覺到笑聲中的猙獰,并為此感到憐憫與一頭霧水。
*
所有人都說,卡文迪許小姐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