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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已經遠離倫敦那樣人多眼雜的是非地,在達勒姆這樣尚未發展成工業大鎮的鄉下,威廉并沒有選擇将家中地下室開辟為開展“犯罪卿”計劃的場所。尤其是現在這樣僅以語言傳達、交流信息的場合,就更沒必要了。
“辛苦了,弗雷德。”威廉如往常那樣端起路易斯泡好的紅茶,溫聲詢問弗雷德,“倫敦之行有何收獲嗎?”
他指的自然是弗雷德在卡文迪許小姐地盤的調查工作。
他曾經提議由阿爾伯特借“婚約”試探瑪蒂娜如今的為人,可阿爾伯特卻遲遲未動。雖然阿爾伯特有他自己的考慮,但由此威廉也知道,想要從這個角度入手調查瑪蒂娜是有些困難的。當初他在孤兒院第一次見到阿爾伯特時,瑪蒂娜與他同行。威廉清晰地記得,那時阿爾伯特眼底的那種懊惱、驚詫、愧疚與憐惜。
所以他最終選擇派出弗雷德。
弗雷德有些拘謹地坐在沙發上,捧着手裡那杯一模一樣的紅茶,并不喝。他低下頭,凝視紅茶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選擇不與威廉對視。
“她……很好。”
斟酌了許久,弗雷德給出這個回答。
對于這個答案,威廉并不為此感到新奇。他見識過卡文迪許府上上下下滴水不漏的女仆,那些年紀各異的女人各個全心全意地把瑪蒂娜視作追随對象,以至于他想将瑪蒂娜引來達勒姆也費了翻功夫,最終總算借那位議員之死與卡文迪許府負責采買的女仆,才将她引來。
“是嗎?”威廉輕啜一口紅茶,并不掩飾自己陷入思考的神色,“可以詳細談談嗎?”
……
“我從沒見過哪個工場的工人是那樣的。她們都那麼……朝氣蓬勃,眼中充滿對生活的向往。那個社區很幹淨,幾乎是全倫敦最整潔的社區,她們都發自内心地歸屬于卡文迪許小姐的土地,就連提起她的名字的時候都在笑。還有學校,不隻有孩子們的學校,還有給大人的學校。”
弗雷德頓了頓,握住杯子的手緊了緊,抿緊嘴,不再說話。
這番話讓威廉不禁想起那位“安德烈”對瑪蒂娜的描述:“你不知道她是怎樣一個偉大的人。”
的确如此,如今她的父親重病在床,将整個家族都交給瑪蒂娜小姐掌管。她不會再有與她争奪地位的私生子弟弟,也不會被父親通過聯姻賣給貴族男性,更是在暗中背靠皇室。她已經擁有了一切,可依然要每年花至少三十萬英鎊來打造她夢想中的烏托邦。如果不是她花這麼多錢,她所擁有的總資産早就不隻五百萬英鎊了。
“在為調查這樣一位心懷理想的女士而介懷嗎?”看見弗雷德幅度幾乎不可見的點頭,威廉将手按在弗雷德的肩膀,溫聲安撫,“這并非你的錯,弗雷德。既然我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們也可以為貴族中仍然存在一些好人而欣慰,不是嗎?”
弗雷德放松了嘴角,終于捧起杯子,喝下一口紅茶。
……瑪蒂娜小姐是好人嗎?
未必。
據威廉所知,瑪蒂娜小姐是個善于利用自己地位除去看不慣的人的家夥。當然,在她那長長的一系列受害者名單中,幾乎從未有無辜的人選。
但是這又有什麼要緊的呢?他們不也是這樣的人嗎?走上一條以犯罪求平等的邪路。
“但是瑪蒂娜小姐,你所求的平等到底是什麼呢?為什麼你眼中隻看得見性别上的不平等,卻樂于利用階級上的不平等呢?”
平民的女性與平民的男性平等,貴族的女性與貴族的男性平等,那貴族的女性與平民的女性應該如何平等呢?
威廉希望瑪蒂娜不會成為他委托名單中需要被處決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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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蒂娜在鄉下好不容易才養好的情緒在回到倫敦後立刻變壞了。
倫敦陸軍部情報局,瑪蒂娜占據了麥考夫的座椅,靴子跟上還帶着倫敦濕漉的塵土,就這麼直接架在他堆滿文件的書桌上。她架在扶手上的手拎着一本厚厚的賬本,另一手快速地輕輕拂過所有頁數。紙張開合,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帶起一陣微風。
盡管如此“反客為主”,她臉上依舊滿是被冒犯到的興師問罪之态,厭煩又不耐。
她剛回到倫敦的第一天,前腳剛踏出宅邸大門,就有一輛來路不明的公共馬車停在她眼前,掀開一條縫隙的馬車窗裡露出麥考夫深色的眼。
——這個家夥!
“達勒姆之行有何收獲?”
麥考夫對于自己被搶占位置的行為絲毫不惱,眼神不動聲色地掃過擱着瑪蒂娜靴子的那一小片桌面,不着痕迹地皺了皺眉,最終決定忽視這一點。
“發現了很有意思的東西。”瑪蒂娜眼神一橫,“有人似乎察覺到了我們背地裡的清除工作,所以他特意将我引了過去,以證實這一點。”
“是誰?”麥考夫眸色微深。
瑪蒂娜擡手将賬本丢到桌面上,發出巨大的聲響。由于過重的質量帶來的慣性與微弱的摩擦,賬本向前飛出很遠,碰翻了桌面上的鋼筆與墨水瓶,清除出一條道路來,最終飛躍出桌面,被麥考夫飛快地接住。
“你自己猜。”
“你打算怎麼做?”麥考夫走到瑪蒂娜身後,兩手分别按在椅背的兩端,遮擋住來自背後從窗戶中投射來的光線,投下一片具有壓迫感的陰影将瑪蒂娜籠罩住,“如果你處理不好這一點,你知道自己将面臨什麼。”
瑪蒂娜冷笑一聲,收起架在桌面上的腳,狠狠踹一腳桌子,連帶着整張椅子重重向後頂在麥考夫胸口,砸得他忍不住悶哼一聲。
“别擔心。”她站起來了,一撩裙擺坐在自己留下鞋印的桌面上,擡腳踩住椅子,面對麥考夫,“他們有把柄在我手上,不隻一個。而且他們很快就會知道這點了。”
麥考夫握着賬本的手微微用力。他颔首,平淡道:“你有數就好。”
這個小瘋子。
他手下可不能隻有她這一個能夠直接接受命令、跳過憲法與民主流程秘密辦事的家夥。她的不可控程度太高了,脾氣也太大。
“别生氣,我還給你帶了禮物來呢。”
瑪蒂娜迅速換上假惺惺的笑臉,揚起下巴,示意麥考夫看賬本:“你不是在發愁英國境内的ya/片走私勢力嗎?這不就來了。”
麥考夫并不直接翻看賬本,而是靜靜地凝視瑪蒂娜,等着她把話說完。
“達勒姆那邊有個開醫院的家夥,在地下經營ya/片館。我從他的賬本裡找到了提供貨物的上家,以及背後靠山:黑/手/黨,還有——”
“海軍。”麥考夫低聲念出這個單詞。
“你打算怎麼做?”
這回輪到瑪蒂娜反問他了。
麥考夫閉了閉眼:“如果是海軍也就罷了,若是背後還有其他大貴族,乃至王族……”
“說起來,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如果有王族的話,你們會要求我像以前處理那些小貴族一樣處理掉他們嗎?”
麥考夫沒說話。他線條鋒利的眉毛低低地壓在眼睛上方,注視着瑪蒂娜。
瑪蒂娜從桌子上跳下來,單手拎起沉重的椅子掀到一旁,挪開兩人之中的隔閡。她已經得到了麥考夫的回答,自然也就将話題轉移回來,并不動聲色地略去了“王族”這點信息:
“——大貴族?我也是大貴族,那如果他們觸犯到我的利益了呢?”
“什麼利益?”
“醫藥産業。他們走/私的ya/片影響到了我的麻藥銷路。”
“你沒有醫藥産業。”
“現在有了。”瑪蒂娜打了個響指,“我想有,那就會有,對吧?”
她一步步逼近麥考夫,那張難得燦爛的笑臉毫不掩飾她的算計。
麥考夫輕嗤一聲,戴着手套的手指點在她額頭上,迫使這張冰冷蒼白的面孔遠離些許。
“怎麼忽然這麼殷勤?”
“當然是為了你啊。自從我父親死後,我一直将你視作我的父親一樣的人物。”
“瑪蒂娜。”麥考夫的聲音忽然沉了下去,“你的父親沒死。”
瑪蒂娜故作驚訝地挑起眉毛:“真的嗎?最近太高興了,差點忘了這麼晦氣的事實。”
從她的臉上,麥考夫讀不出絲毫信息。冰冷的松石綠的眼眸中空無一物,隻有他的倒影,反射出他臉上一刹那的失控。
上一個給她當父親的人,早就在當年那場大火裡被她燒成碳了。這個小瘋子!
“你太貪心了,瑪蒂娜。”
麥考夫偏過頭去,避開她的視線:“醫藥産業我沒法給你,女王也不可能。”
察覺到他那一瞬間的退意,瑪蒂娜眼中瞳孔驟然收縮。她咧開嘴,猩紅的嘴唇下露出森白的尖牙。
那是一個看似微笑的表情。
對手的退縮隻會讓她更加興奮,判斷出對方此刻的軟弱。她像一種野蠻的動物那樣,不會看人臉色給人台階下,隻會因為聞到一絲血腥氣更加激發出貪婪的獵性。
“既然如此,我為你舉薦一個人怎麼樣?”
她有着鮮血色澤的嘴唇一開一合,維持着模仿人類微笑時的形态。
麥考夫知道,這次他很難再拒絕她。
“阿爾伯特·莫裡亞蒂。”
她說,
——“如果你非得找個人來制衡我的話。”
*
威廉醒了。
按照他的計劃,此刻他已經被黑/手/黨綁架至他們組織的藏匿窩點了。他有意控制自己的肌肉與面部表情,好讓這群黑/手/黨們真的以為他昏了過去。但是現在……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暈過去了,這出乎了他的意料。
待意識漸漸清晰後,威廉意識到自己被綁在了一把椅子上,手腕被反擰至椅背後束縛住,脖子與肩膀被勒至貼緊椅背,兩條腿也被分開分别綁在椅腿上。
他以這樣的姿勢被束縛了有一會兒了,以至于四肢麻木冰涼。
室内有呼吸聲,隻有一個人。
一桶水被澆到他頭上。有人粗暴地在他臉上扇了兩掌。随着這兩掌的動靜,威廉趁亂讓眼睛上被蒙着的布條松散掉落在地。
視線恢複,他眼中瞳孔驟然收縮:
“——瑪蒂娜小姐!您怎麼會在這裡?”
瑪蒂娜坐在黑/手/黨組織首領的椅子上,胳膊肘架在扶手上,支着臉。看見威廉臉上那副表情瞬間的變化,她心情很好,歪了下腦袋,一绺黑發也從臉側滑落。
一手還拎着桶的瑪麗安在做完一切後恭恭敬敬地站至瑪蒂娜斜後側,将還在滴水的桶放至一旁。
可是威廉剛才隻聽見了一個人的呼吸聲,那是來自瑪蒂娜的。而女仆直到走到他眼前潑了一整桶水,他才發覺有第二人。
他偏過頭,讓滴着水的頭發不再遮擋視線,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無辜樣,狀似擔憂地詢問瑪蒂娜:“瑪蒂娜小姐,您怎麼也在這兒?您也是被綁架來的嗎?您還好嗎?”
瑪蒂娜像是聽見了什麼很好笑的笑話,忽然大笑起來。她的笑聲尖利刺耳,夜枭一般,天然具有極強的嘲諷意味。
“既然你這麼愛演,那我也就配合你一下。”
瑪蒂娜站起身來,沖瑪麗安攤開手。女仆快速地在大小姐手心裡放上一根馬鞭,注視大小姐的眼眸中滿含欣慰之色。
随着瑪蒂娜的步步逼近,威廉依舊保持着面上的風光霁月,就連劃過臉上的冰水,也有着百合花瓣抖落下的露珠之态。
“啪!”
馬鞭驟然落下,從威廉的肩膀處劃至斜對角的腰際,輕松刺破他的衣物,在他的肌膚上留下清晰可見的鞭痕。鞭痕在肌膚上迅速紅腫,真正的疼痛卻遠不及表面傷勢那般可怖。
威廉輕聲地吸氣,臉上的微笑淡了些許,卻依舊在演:“您這是什麼意思?”
瑪蒂娜揮了一鞭就收起鞭子,兩手緊握鞭子兩端,擰了擰。她笑容滿面:“意思是——現在綁架你的人換成我啦!”
威廉了然。
他确認自己确實是被黑/手/黨綁架的,此處也的确為其據點。但現在,綁架他的人變成了瑪蒂娜,看來這群黑/手/黨是在自家據點被截胡了。
至于真正的綁架犯們在哪兒,這個據點其他的黑/手/黨們為什麼不見蹤影,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威廉心下微沉。
那位女仆的本事比他估計的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