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會在意你是誰,從哪兒來的,家境如何。他們隻會知道,你是我瑪蒂娜·卡文迪許帶來的人,我的财富中有一百萬英鎊歸你指揮,這就夠了。”
瑪蒂娜又勾來一條裝飾有祖母綠的項鍊。切割面完美的碩大祖母綠被一圈珍珠環繞在中心,就這麼随意地耷拉在她的食指側,被她漫不經心地印上大拇指的指紋。
“隻要有足夠的權力,即便你想牽一條鳄魚進宴會大廳,他們也隻會鼓掌叫好,詢問你這是來自非洲哪個地方的鳄魚,說他們也想跟風養一條。”瑪蒂娜擡眼瞥了一眼伊麗莎白,“權力不是來源于血脈,而是來自你掌握的資源。”
伊麗莎白明白瑪蒂娜的意思了。
于是她擡手指向一條墨綠的長裙:“就這條吧。”
*
宴會大廳門前,穿着一襲墨綠長裙的伊麗莎白忍不住繃緊了脊背。
“放松。”瑪蒂娜擡手重重按在她的肩膀上,“這就是個草台班子,甚至不如你在鄉下參加的那種夏日慶典有意思。他們中的有些人,年收入甚至不如現在的你。”
雕飾有繁複花紋的門被侍者緩緩推開,水晶吊燈的光芒從門後溢出,連帶着貴婦人的香氛與香槟、葡萄酒的微醺也一同溢出。
“晚上好,卡文迪許小姐。”
“您的身體好些了嗎?”
“聽說您在達勒姆度假了?看來那兒的空氣不錯,您的臉色比從前可健康許多了。”
“您投資建設了達勒姆大學的女子學院?您可真是個慈善家,我也有意支持您的慈善事業……”
在瑪蒂娜的腳尖剛步入門内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向她湧來,殷切卻不顯谄媚、親切又不顯輕浮,以彬彬有禮的姿态掩飾他們對她的打量與對她财富的觊觎,像是想要從雌獅口中奪食卻又畏懼于她的力量而不得不在周圍緩慢徘徊的鬣狗,向她投去貪婪的目光。
閑暇之餘,他們也不忘将窺探的目光投向伊麗莎白。
“這位優雅的女士是您的女伴嗎?”
“她身上的裙子是您旗下的‘卡文迪許綠’吧?雖然早已有所耳聞,可我實在沒想到親眼見到的會這麼美。”
“她來自哪裡?她的父親是何人?”
所有人都在詢問瑪蒂娜,就好像伊麗莎白沒長嘴,不是個具備獨立思考能力的成年女性,而是一個神志不清的孩子、一條寵物狗。
“她是我的下屬伊麗莎白,我在倫敦的實業都由她掌管。”
瑪蒂娜終于回話了。在她開口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靜了,把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單詞都牢牢攥進耳朵裡,放在舌尖上反複品味許久,琢磨其中的意味。
“啊。”有人率先做出反應,向伊麗莎白也投去熱切的目光,“伊麗莎白小姐!久仰!您身上這件卡文迪許綠的裙子就是由您掌管的公司生産,是嗎?”
“是的。”發現大小姐已經失去與這些人應酬的耐心後,伊麗莎白不得不接下這根接力棒,與貴族們周旋起來,“是的,卡文迪許綠的布匹現在正在實驗當中,我們正在追求品質最好的布匹。這個顔色是瑪蒂娜小姐為她的父親也就是卡文迪許公爵命名的,也代表了卡文迪許家族……”
這些人代表了人脈資源,可并不是每個人都值得交際。
脫離人群、正在與瑪蒂娜交談的公爵夫人是這裡身份最顯赫的人,她的丈夫身份與卡文迪許公爵相當,而且她的輩分比瑪蒂娜更大。這對夫婦擁有可觀的财富,卻無意在金融領域多探索。靠着龐大資産與其帶來的利息和租金就足夠他們過奢侈的生活。
人群中最熱切的那位伯爵是這裡的邊緣人物,雖然他有足夠高的爵位,但在曆任成員的揮霍下财富已經所剩無幾,他隻能靠借貸勉強維持體面。所以他對伊麗莎白最為熱切,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夠資格攀附瑪蒂娜,于是立刻轉換目标到伊麗莎白身上。
站在不遠處的子爵雖然爵位不高,但卻依靠妥善經營獲得了足夠的财富。他察覺到市場風向與“卡文迪許”這個貴族品牌帶來的效益,有意投資瑪蒂娜的生意,想從中分一杯羹。他溫和有禮地與伊麗莎白攀談,詳細詢問産業信息,試圖表現出他的積極與可靠。
當然,也許他們看不起她的出身,對她的來曆不明抱以蔑視;也許他們看不起她的性别,對女性的偏見讓他們對她抱有懷疑乃至侮辱性質的輕視。但是這都不要緊。隻要他們足夠識時務,就不得不拜服于她腳下,裝出一副人模人樣的姿态來,把生吞活剝她人血肉的嘴臉給隐藏在皮囊裡。
這就是權力。
盡管她現在是借了瑪蒂娜小姐的權力狐假虎威。
當初她在德文郡不也是這樣嗎?她早已習慣了處于社交場的中心,被适齡的青年男女包圍,接受他們或真或假的奉承。從前他們是看在她那德高望重的鄉紳父親的份上,現在他們是看在瑪蒂娜小姐的權勢與财富的份上。
但還是有什麼是不一樣的。
也許是因為,隻要是她父親的女兒,無論如何都會獲得他所賦予的東西,而且可以輕易地被剝奪。而現在是因為她是伊麗莎白,她有足夠的能力才能走到被瑪蒂娜小姐放在眼裡的這一步,而且她現在已經成為了瑪蒂娜小姐事業中無可替代的重要部分,失去她等同于斬去瑪蒂娜一臂。她現在擁有的是靠她的能力争取來的,無法被輕易剝奪。
瑪蒂娜敷衍走公爵夫人,站在遠處凝望被圍繞在人群中心的伊麗莎白。她遊刃有餘地與周圍人周旋,推诿、敷衍、評判、攀談、利用、利誘、借勢。即便被她敷衍了,人們也得感激她。如果不是伊麗莎白,他們就會得到卡文迪許小姐的冷眼,甚至被當衆揍一頓,或者被嘲諷得下不來台。
所以她喜歡伊麗莎白。
瑪蒂娜揮開扇子,輕輕扇了扇,用扇子擋住臉上的笑意。
舞曲的第一個節拍奏響了。
伊麗莎白已經選定了目标,接受了來自那位有意投資卡文迪許公司的子爵的邀舞。
“晚上好,卡文迪許小姐。”來人的腳步停在不遠處,與瑪蒂娜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許久不見。”
瑪蒂娜側過臉,不出所料地看見了阿爾伯特那張戴着社交性質微笑假面的臉。
她忽然發現,阿爾伯特眼睛頭發的配色和伊麗莎白是同款,這導緻伊麗莎白比那個紅眼睛的小教授看起來要更像是莫裡亞蒂家的子嗣。
這個發現讓瑪蒂娜彎起眼睛,展露出笑意。
發覺瑪蒂娜今天晚上的心情格外好,阿爾伯特也暫時有所放松。他後退一步,彎下腰,向瑪蒂娜伸出手:“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他已做好被拒絕的準備,被拒絕也正是他的目的,這樣他也可以趁機提出接下來的話題。而若是要跳舞的話,就未免有些暧昧了。
瑪蒂娜輕嗤一聲,懶洋洋道:“好啊。”
阿爾伯特的手僵在了半空。
瑪蒂娜小姐還是那麼擅長在他的計劃外橫插一腳。
他不由無奈苦笑,将瑪蒂娜遞過來的手握進手心裡:“我的榮幸。”
而當阿爾伯特試探地将手扶在瑪蒂娜的腰後時,他的腳尖立刻被踩了一腳。
——像是被大象踩了。
不過他早就對瑪蒂娜小姐的武力值有所準備。
阿爾伯特貼在瑪蒂娜腰後的手由手心改換為手背,微擡起手,确保能夠扶住她的腰又不至于與她肌膚相貼。
“那位伊麗莎白小姐真是位優秀的女士。”
邁出第一個舞步,阿爾伯特率先開口,但隻換來了對方一聲倨傲的“嗯”。
音樂在宴廳上空舒緩地流淌,連帶着舞步也溫柔起來。
“你讓她接觸這些貴族真的好嗎?”阿爾伯特謹慎地組織措辭,低沉的聲音在瑪蒂娜耳邊擦過,“他們并不是值得信任的人,如果她因此踏入婚姻……”
舞步行進間,他掌控了這雙人舞的主動權。
“她不會。”瑪蒂娜打斷他,神色淡漠,冷淡地重複了一遍,“她不會。”
樂曲陡然變奏,裙擺迅速擦過他的小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旋轉間兩人位置驟然颠倒,被他握在手心裡的手忽然用力,連帶着藏匿在裙擺下的腿也發力踢亂了他的重心,在兵荒馬亂中奪走主動權。
“抱歉,我不會再在今晚談論伊麗莎白小姐了。”阿爾伯特微笑起來,與瑪蒂娜對視,“談談我們的事,好嗎?”
處于被掌控的下位,阿爾伯特并不惱,眉眼舒展,将自己的順從展示給她。下腰、起身、旋轉,瑪蒂娜的頭發擦過阿爾伯特衣襟前的胸針,綠松石鑲嵌在那枚眼型胸針裡,冷冷地盯着她看。
瑪蒂娜的臉色變了。她的嘴角揚起冷冷的笑意,嵌在眼眶裡的眼珠“咯噔”轉了一下,像是木偶忽然被上了發條。
“你威脅我?”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舞曲節奏緊張起來,舞步也逐漸加快。兩人在舞廳中央伴随舞步快速行進,燈光與周遭景物也在視線餘光中向後平移并模糊起來。
“不。”阿爾伯特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地笑,“我想讨好你。”
“你有求于我?”
“是,我有求于你。”
瑪蒂娜沒再說話。阿爾伯特感覺身邊忽然寂靜了下來,沒有瑪蒂娜的冷嗤,也沒有音樂、周圍人的腳步聲與交談聲。他聽見自己的呼吸,也聽見瑪蒂娜的。
“拿出你的誠意。”
他終于聽見瑪蒂娜說。
阿爾伯特笑了,仿佛回到多年前與她達成婚約共識的那一刻——現在輪到他們默契地共同拆斷這段鬧劇似的婚約了——于是他又握緊了瑪蒂娜的手。
“好。”他說。
音樂終于在他耳邊再度響起,連同周圍人們的舞步聲也一同響起。這一次,樂曲似乎輕松歡快了許多。
瑪蒂娜的臉色變得奇怪起來。
意識到不對勁,阿爾伯特終于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在跳第二曲了。
按照社交禮儀,在每一曲舞曲結束後人們都會更換舞伴,與别的異性一同跳舞。這是為了不冷落任何人的禮貌,也是為了展示自己的每一曲舞都是為了社交而非暧昧。
但是連跳兩曲就顯然過于暧昧了,尤其是對于一對适齡的未婚男女而言。
瑪蒂娜可以不在乎這些,因為她夠“瘋”。但“不瘋”的阿爾伯特也不遵循尋常的社交禮儀,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于是瑪蒂娜停下腳步,将自己的手從他手心裡抽出。她面無表情地擡起頭,無聲地注視阿爾伯特良久。片刻後,她從一旁侍者端着的銀盤裡端起一杯香槟,向阿爾伯特潑去。
原先還屏住呼吸的阿爾伯特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終于對味了。
他得感謝瑪蒂娜小姐的體貼,潑的是香槟而非紅酒。
侍者慌慌張張地送來毛巾,為他擦拭身上的酒漬。失序的人群向他湧來,而罪魁禍首已經撥開人海,一往無前地向宴廳外走去。人群将他與她隔開,他隻來得及捕捉到門後一閃而過的裙擺一角,就見她迅速消失在了紙醉金迷的名利場外。
阿爾伯特蜷起手指,抵到唇邊,掩飾嘴角的笑意。
兩分鐘前:“那就……明晚的歌劇上見吧。”
她輕飄飄道,随後拿起了那支盛着香槟的玻璃高腳杯。淺金黃色的酒液滋滋冒泡,白色的密集小氣泡自上而下在液面上方炸開,模糊了玻璃杯壁上本就扭曲的倒影。
寶石色澤的松石綠與祖母綠一同倒映在那裡,被混做幽暗的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