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靖八歲以前住在Z省,老家是個小鄉鎮,地處南北交界的山區,山嶺綿延,四季分明,冬冷夏熱。
父母早已離異,唯一一張全家福攝于她兩歲那年,影樓幕布前臉色木然的一家三口,她小小一團,穿俗氣的桃粉色紗裙,眉心塗顆紅點,茫然望着鏡頭,兩邊是她面目模糊的父母,但仍能從那模糊裡瞧見她父母青澀的英俊和美麗。
全家福之後家庭破裂,苗靖跟着媽媽魏明珍生活,沒多久被帶去了鄉下外婆家,在小村子裡長大。
她媽媽屬于意外懷孕結婚,那時候才二十出頭,在鎮上服裝店當營業員,長得漂亮又愛玩,離不離婚都不乏追求者,完全沒心思挂在女兒身上。後幾年湧起打工潮,魏明珍跟着男朋友去沿海上班,每次都衣着時髦光鮮地回來,也給外婆一筆生活費,錢不算多,但完全夠苗靖生活。
其實應該還有一筆撫養費,來自她的生父,起先兩年其實也有,但後來她生父去了新疆,在當地娶妻生子,離得太遠,漸漸脫離故鄉一切關系,也斷了消息和撫養費,奶奶那邊也有一些親戚,自顧不暇,早絕了來往。
苗靖自己長大,魏明珍一直在外地,直到外婆因病去世,苗靖馬上要念小學,被打包送去鎮上姨媽家,姨媽家還有一個表姐和一個表弟,三人年齡相仿,在同所學校念書,算是玩伴。
和外婆相依為命的時光溫情又短暫,但因為年幼,無法保存太多的記憶,借住在姨媽家,苗靖已經開始記事,不知是心思太敏感還是其他,并不算太愉快的一段經曆。
姨媽對她并沒有苛刻和虐待,隻是家庭條件普通,為生活奔波煩惱,對這個外甥女多少有些隔閡和忽視。
表姐和表弟脖子上都挂着家門鑰匙——就苗靖沒有,如果家裡沒有人,不管什麼時候,她隻能坐在門口等。
印象最深的是姨媽一家四口臨時回鄉下奔喪,忘記苗靖沒有鑰匙,她放學回來餓着肚子在門口坐到深夜,被起夜的鄰居嬸娘看見,牽着她到自己家睡了半宿。姨媽一家回來,知道她守着大門枯坐半夜,隻笑她呆傻,絲毫沒有半分愧疚。
一家人吃飯說話,總沒有她插嘴的份,好吃的也輪不到她嘴裡來,和表姐同住一屋,苗靖更像個貼身丫鬟,事事退而求其次,拿東遞西,洗碗掃地,姐弟倆為電視節目大打出手,她隻能在旁邊看着,根本不涉及選擇權。
外婆去世後,魏明珍回來的次數就更少了,但仍定期寄回撫養費,可苗靖穿的都是表姐的舊衣服舊鞋,按姨媽的說法,家裡兩姐妹,妹妹穿姐姐的衣服天經地義——慶幸的是那年冬天魏明珍回老家,自己從頭到腳光鮮亮麗,看見苗靖腳上的一雙舊棉鞋,已經破到漏洞頂腳卻仍套在腳上,臉頰耳朵、小手小腳都生滿了凍瘡。
大家都說苗靖喜歡碰冷水不愛穿衣服,但母女倆一脈相承,其實都特别怕冷,老家的冬天又常常下雪,沒有暖氣,沒有空調,全靠生煤爐挨過數九寒天。
雖然母女兩關系不親近,看見那張冰冷耷拉的小臉,畢竟是當媽的,說不心疼是假的。
魏明珍這幾年一直挑挑揀揀沒再婚,打工其實也多半靠男人養,生活過得滋潤,但自己沒攢下什麼積蓄,容貌也不如二十多歲水靈,但她時髦會打扮,塗口紅、穿鮮亮衣裙,很有女人的風韻,年歲漸長,有想法要找個好男人托付下半輩子,再看苗靖,轉念一想,還是要把女兒帶着,不然怕苗靖恨她。
合适的男人并不好找,還要談條件和眼界,魏明珍在老家待了幾個月,突然去了個叫藤城的地方,她手機聊天認識一個外地男人,比Z省更南的一個城市,經濟也比本地好,兩人相聊甚歡,頗有點靈魂知己的意味,男人條件不錯,住樓房,是個端鐵飯碗的單位職工,有文化,相貌也不錯,苗靖看過照片,一個很斯文清秀的中年男人。
魏明珍在藤城住了一個月,容光煥發地回來,歡天喜地回來給苗靖收拾行李,表姐穿剩的那些舊棉襖通通不要,藤城氣候好,夏天長,冬天不冷,犯不着帶棉襖,這些衣服都扔到了姨媽面前,姨媽臉漲得通紅,去商場給她買了一身漂亮的裙子當送别禮物。
母女兩人收拾了為數不多的家當,坐火車去一個陌生城市,陌生家庭,那是苗靖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出省,綠皮火車駛進崇山峻嶺間一個個黑暗山洞,按捺着呼吸耐心等待,等一線光明裡奔向未知廣闊地域,苗靖迷戀旅途的感覺,形形色色的人群和天南海北的口音,香噴噴的泡面和小鐵車上的花生瓜子,緩緩暫停的異地站台和提速飛掠的流逝。
藤城。
這個城市的綠化樹都特别虬結粗壯、油綠肥碩、地上什麼草木都很容易長,花開得長久旺盛,潮濕悶熱的空氣裡捂着股奇異的氣味,被風吹過,又隐隐挾來一陣清甜花香。
苗靖扯扯身上的裙子,感受皮膚被熱潮烘幹,又迅速裹上一塊黏糊膏藥的悶感。
沒有人來接,母女兩人打了個出租車,最後在一片熱鬧居民區下車,魏明珍一手牽着苗靖,一手拖着行李箱,昂首挺胸,在路人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裡,走向一幢五層居民樓。
苗靖還記得那一幕,旁人無不停下行以注目禮,她媽媽染黃頭發,穿豹紋連衣裙,黑絲襪,高跟涼鞋,像隻趾高氣揚的孔雀,她自己紮馬尾,發繩上穿着兩顆亮晶晶圓滾滾的珍珠,白色無袖連衣裙,紫色小碎花,後腰綢帶紮的蝴蝶結,裙擺有三層,邊緣滾一圈紫色波浪硬邊,照鏡子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愣住。
魏明珍帶她敲開了二樓的大門。
有人開門,挺文弱削瘦的男人,鼻梁很高,大雙眼皮,看見母女兩人,溫和笑了笑,幫忙把行李接進來:“來了,歡迎歡迎。”
魏明珍暗地推了苗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