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魏明珍的秘密後,苗靖覺得這個家遲早待不下去,也預感會有壞事發生,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她越來越不喜歡陳家,從每周回家一趟,變成了一個月回去一次。
陳禮彬上完夜班回家要喝酒,不知道是誰指點,魏明珍很愛給他買酒喝,小酒盅擱在電腦旁邊,一杯一杯給他斟酒,最好讓他喝得死醉,再問陳禮彬要點錢——陳異已經沒指望了,要是她能熬得住,陳禮彬攢的那些大額積蓄也有她的一份,要是熬不住,能多要一點是一點。
有些事情的發生總是很玄妙,像有求必應,也像一根看不見的蛛絲牽着往前走,不知什麼時候迎面撞上透明的網,而後命運猛然一撲,甩向未知的際遇。
苗靖在上英語課的時候被班主任喊出去,家裡打電話找她,說是家人出了事,苗靖心頭咯噔了一下,接過電話,是魏明珍的聲音,哭腔裡帶着一絲輕快,說陳禮彬在重症監護室,讓她到醫院來看看。
火速趕到醫院,苗靖看見魏明珍全身完好無損,神情憔悴,滿面淚痕,帶着細微皺紋的眼睛卻十分炙亮,隐隐壓抑着什麼,再看陳禮彬躺在病床上,用着呼吸機,身上插着管子。
是走路摔了一跤,從樓梯上摔下來,就是那麼詭異的巧合,也有人說不湊巧的倒黴,陳禮彬一直很倒黴——晚上魏明珍在外頭還沒回來,家裡的酒喝完了,陳禮彬随便穿了雙鞋子出門,從超市把酒瓶拎回來,上樓梯的時候沒仔細看腳下,不慎後仰往下滾,磕到後腦勺,昏迷中被鄰居送到醫院——脊髓損傷,呼吸衰竭伴随腦出血,直接進了ICU。
陳家沒什麼走得近的親戚,陳禮彬有個弟弟在外地,但一直疏于聯系,眼下隻有魏明珍、老鄰居、單位同事領導、幾個遠親能關心一下病情。
當然還有陳異。
陳異職高那幾年很少去學校,隻是每個月去上幾天課,參加考試,等着三年後拿畢業證。
他認識個修摩托車的朋友,汽修店後面有一片空倉庫,随便搭張床就能睡,能去能玩的地方也很多,網吧、台球廳、跆拳道館、遊戲廳,陳禮彬出事的電話打到學校,再通過朋友輾轉傳到陳異耳裡,已經是好幾天後。
他走進醫院,從長長的走廊那端走過來,苗靖坐在ICU門口,感覺他似乎更高了點,把身後的光線全部遮住,寸頭稍長,染成了煙灰色,黑色T恤外套着印花襯衫,脖子上叮鈴當啷挂着銀色項鍊,完全青春嘻哈的風格,嘴裡嚼着口香糖,眼睛也許是熬夜的原因,眯得煩躁狹長,淡淡的煙草味随着步伐撲來。
苗靖不認識,他好像……完全換了個人。
看見她直愣愣盯着,陳異微微弓身,低頭打量眼前人,幽戾冷漠的眼神落在她臉上,苗靖扭開臉,目光看着ICU的大門。
他懶懶發問:“怎麼了?”
魏明珍淚水漣漣迎上來,跟陳異解釋那天的情景,又讓他進去看看陳禮彬,這是第三天了,人還沒醒。
陳異進去一看,高大斯文的男人面色死白,眼眶内陷,躺在床上任人擺布,他面無表情站了幾分鐘,回來往座椅上重重一靠,沉着臉、嚼着口香糖沒說話。
這是他父親——魏明珍和苗靖、其他人關系都要往後靠,ICU門外每天都要人守着,理所當然要陳異來守着,至于後續治療怎麼辦,人能不能醒過來,ICU費用三千一天,也是陳異要考慮的問題。
魏明珍哭哭啼啼說起這些話,陳異深幽目光在她臉上一轉,冷嗤一聲:“你這時候倒是看得起我。”
他未成年,今年才十六歲。
“都是一家人,咱們一起想辦法度過難關。”魏明珍把苗靖往前推了把,“他是一家之主,燒香拜佛、想辦法也要讓他醒過來。”
ICU是陳異守着,苗靖後兩天就是期末考試,考完試後也會過來陪着,兩人坐在長椅的一左一右,陳異從兜裡摸出個新款手機,低頭玩遊戲,苗靖捧着本英語單詞本,兩人泾渭分明,各不幹涉。
魏明珍跑醫保,跟單位請假,各處辦事,也拿着陳禮彬的銀行卡和身份證去銀行取錢繳費。
陳禮彬在ICU住了七天,一直無康複迹象,家屬簽了放棄治療書,魏明珍和陳異都簽了字,轉入了普通病房。
大家都好像松了一口氣。
看見躺在病床上的陳禮彬,陳異的感受大概像吃了一枚啞彈。
原以為這輩子父子兩人都要當眼紅仇人,沒想到陳禮彬突然就躺下了——媽媽在他剛上小學就自殺走了,陳禮彬看着斯文和善,其實私下說話刻薄惡毒,妻子一死,他嘴巴就徹底幹淨了。此後父子倆單獨生活,沒少有過心酸的時候,究竟是不是親父子也難說,陳禮彬沒帶他去做親子鑒定,有人說他像媽,但也有像爸的地方,特别是眼睛,也有人說一點不像,這小孩虎虎生機上蹿下跳,跟斯文安靜的爹不一樣,如今是不是也沒關系,反正人都要死了,一了百了,恩怨兩消。
陳禮彬依然昏迷未醒,轉入呼吸科監護室後用着鼻飼和呼吸機,單獨病房,親屬二十四小時貼身陪護,主要是陳異守着,魏明珍沒事也會過來,苗靖正值暑假,專門負責跑腿送飯。
陳異不吃苗靖送來的盒飯,也不讓她送,他狐朋狗友多,有時候捎帶兩件換洗衣服,買個剃須刀香皂,帶個宵夜什麼的,唯一一次找苗靖,是讓她去便利店買煙,沒日沒夜守着個死氣沉沉的人,不管關系如何,肯定是頹喪且沉郁的,他身上一股嗆辣苦澀的煙草味。
“紅塔山,一條七十。”
苗靖捏着錢,看着他眼裡密布的紅血絲和下巴冒出的一點淡青胡茬。
“這麼便宜的煙……能抽嗎?”她弱弱來了這麼一句。
“便宜?”陳異挑眉睨她,笑容奇異,嗓音嘶啞,“你很有錢?”
苗靖抿抿唇,低頭轉身往外走,二十分鐘後把煙帶回來,他拆了包裝,讓她在病房守一會,扭了扭脖子,懶洋洋拖着步伐出去,再回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人也有了精神,目光在苗靖身上拂過。
一年沒見,這丫頭長高了十厘米,細竹竿似的杵在他面前,不用特意低頭,随便掀開眼皮就能看見她警惕緊繃的小臉。
“你媽人呢?在家準備後事?叫她過來守兩天。”他冷笑,“還是打算等咽氣再來?”
苗靖沒敢說話,這幾天魏明珍讓她多來醫院陪護,自己沒去茶室上班,也絲毫沒閑着,要麼出門辦事,要麼在家翻箱倒櫃找東西,苗靖知道她去了好幾趟銀行,臉色很不好,有天夜裡偷偷出去,早上四點多才回家。
她自己胡思亂想了很多。
回家後,魏明珍聽苗靖說,陳異讓她去醫院看護,眉頭皺了皺,也沒說什麼,收拾兩件衣服去醫院,叮囑苗靖好好在家,每天按點送飯。
陳異和魏明珍在病床前打了個照面,陳禮彬依舊僵躺着,魏明珍摸着病床上那隻幹瘦的手掉淚,陳異幽戾眼神注視了一瞬,最後懶洋洋挪開,打着哈欠給人騰地方,留了個手機号碼走了,也沒說什麼時候再回來。
魏明珍向來不喜歡陳異,巴不得他不回來,但不回來也不成,陳禮彬在病床上躺着拖着,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知道到底結果怎麼樣,她心煩意亂,心底又恨得咬牙切齒,萬一陳禮彬最後醒了,或者成了植物人,後面怎麼辦?誰來管他?
家裡隻剩苗靖一人。
她心事重重,翻來覆去也睡不好,早上天剛蒙蒙亮,她穿着睡裙遲鈍飄過客廳,朦朦胧胧間瞥見沙發上有人躺着,再定睛一看,沙發邊緣垂着兩條長腿,猛地一激靈,頭皮發麻,尖叫着退回房間。
陳異半夜才翻窗進家門,躺下沒幾個小時,被她細嗓子那麼一吵,不耐煩仰頭,甕聲甕氣吼一嗓子:“喊什麼?”
聽到聲音,苗靖才鎮定下來,心髒顫顫躲在房間愣神,等她換好衣服出來,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陳異窩在沙發裡看手機,看她臉色麻木,冷臉諷刺:“見鬼了?”
他一年沒回來了,不見鬼見什麼?
“沒有。”她貼牆站,離他遠遠的,“你怎麼回來了?”
陳異涼涼瞟她一眼,沒說話,伸手撸自己頭發,煙灰色頭發炸得桀骜不馴,他起身進了浴室,嘩啦啦的水聲響起,而後帶着一身涼氣乒乓撞出來,把這些天的髒衣服通通扔進洗衣機,苗靖在廚房下面條,從廚房窗戶看見他坐在陽台抽煙,半個身子都懸在窗戶外,再猶豫探頭問他要不要吃早飯,陳異把煙頭扔到窗外,從陽台跳下來,回了兩個字不吃。
老式洗衣機轟隆隆的轉,苗靖坐在桌邊吃早飯,偷眼瞟見陳異打量了兩圈屋子,而後徑直邁步進了魏明珍和陳禮彬的卧室,她聽見拉開抽屜的聲音,知道陳異在找東西,心裡咚咚咚敲着鼓,也許他要找的東西已經被魏明珍收起來了……而後陳異打開了書桌上的台式電腦,坐在電腦桌前噼裡啪啦按鍵盤。
中午苗靖要出門給魏明珍送午飯,陳異還坐在電腦面前,看她前腳邁出家門,喊住苗靖,慢悠悠叼着一根煙過來,花襯衫牛仔褲,沒骨頭似的靠着,低頭嚓嚓滑動打火機點煙,煙味燃起,他一口吹滅火苗,一點炙燙熱氣拂近她的臉龐,他撩開眼睛,直直盯着她。
“别跟你媽說,知道麼?”煙霧飄在她面容,“知道後果吧?”
“知道……”苗靖低眉順眼,緊緊揪着手中飯盒。
他沖她笑笑,眸裡亮光流動,像碎冰浮動,大手戳她肩膀,把她推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