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夜風吹來,崔铉感到後背略微汗濕。
這是他十七年來第一次感覺自己離死亡如此之近。哪怕從前上戰場和狄人相互砍殺,他都沒有這種感覺。
記住這事,作為教訓,往後遇事,決不再令自己如今夜,處于如此的劣勢之下。
這種受人壓制任人宰割的無力之感,是他生平頭回,不想再經曆第二次了。
他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望向菩珠。
她還那樣立着發呆,面上猶帶淚痕。
他遲疑了下,輕聲道:“你可還好?方才吓到你了吧?怪我……”
菩珠回神過來,勉強一笑:“沒事,我膽子沒那麼小。”
崔铉見她笑,也就放心了,扭頭看了眼驿舍的方向。
“那些人進去了。到底什麼來頭?你有聽丞官說起過嗎?”
菩珠頓時想起阿菊。
出來已經有一會兒了,她回來見不到自己會着急。
她抑下有點亂的心情,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得回了,阿姆看不見我會急。你記着别去投劉都護就行,我會把你薦給楊阿叔的!”說完待走,忽記起他送自己的那枚钗子,忙遞了回去:“我也用不着這麼好看的钗子,你拿回去送給别人吧。”
崔铉仿佛有些窘,一頓,擺了擺手,語氣滿不在乎:“你若是不要,扔掉便是,又值不了幾個錢!我走了!”話音落下,俯身撿起他那把方才被菩珠奪了丢地上的匕首,插回在靴中,轉身便去。
菩珠沒辦法,隻好把钗盒和金暫時放一起,用衣服遮住了回往驿舍,走到那扇還沒落鎖的後門前,輕輕推開。
靜悄悄的。
後院裡看不到一個人,隻有馬廄裡的馬匹在安靜地嚼食着草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們應當回落腳的住處了。
菩珠躲躲閃閃地回到庖廚的所在,所幸阿菊還沒回,看見她留給自己的甜飯,想起崔铉說他一天沒有吃飯。
這麼晚了,也不知這少年回他那個光秃秃的家裡能吃什麼。
她歎了口氣,坐下去,拿起還帶着些餘熱的甜飯,一口一口地吃,吃完,托腮望着燈火出神。
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他們應當吃完了,阿菊帶着碗盞回。
菩珠幫她收拾完,兩人一起回去,經過前堂,許充趕了上來,遞來一些錢,說是貴人賞的。
“貴人說飯食可口,這麼晚把你叫來勞作。賞你的。”
許充很高興,與有榮焉的樣子。
阿菊也很驚喜,接過來做感激之狀。
許充擺手:“不敢不敢,貴人的賞!你們若想親自拜謝,且等等,我代你們去問一聲,領你們過去。”
阿菊看向菩珠。
菩珠吓了一跳,當即搖頭:“貴人行路辛苦,不敢再去打擾,他們也不會見我們的!”
許充想想也是,便叮囑二人回去早些歇息。
葉霄進去說道:“殿下,丞官講朱少卿一行人四天前經過此驿,若像平常那樣行路,明日應到玉門關。殿下若是急,緊趕的話,兩日内便可追上去,就隻怕殿下行路辛苦。”
這屋裡的空氣冷冰冰的,也不見一個炭爐。
倒不是許充膽敢怠慢這位主。
雖然他隻見過葉霄出示的王府衛士令的令牌,不知道這位年輕男子的具體身份,但做半輩子的驿丞了,怎麼看不出來這男子才是正主。
王府衛士令的正主,自然就是藩王了。
李氏皇朝至今有過四位皇帝,封王的宗室,數來不過一二十家,這位年輕男子應是宗室王之一,雖不知道是哪家,但自己這個邊陲陋驿接待了宗室藩王,他自然盡力。
他們晚間剛落腳下來,許充便往此屋送來炭爐以供取暖,卻被葉霄給拒了,叫他改送到自己的屋中去。
也不是葉霄膽敢和李玄度奪爐,而是秦王自十六歲被囚無憂宮後,漸漸患了一種怪病,體内旺火。
尋常人旺火,吃些性涼之藥,調理飲食,待陰陽調和,慢慢也就消了下去。
他卻藥石無效。等到兩年後,遷長陵萬壽觀守陵,内火更大,冬日也不能身處熱室,最嚴重時,雪地裡竟單衣赤足奔走。若熱室處得久,必有心火灼燒之感,繼而渾身燥熱,極是不适。這兩年到了西海郡,也是如此。入冬之後,似葉霄與一般的王府之人,屋内皆燒地龍,倒是他,室内冷冰冰的一張床,隻靠裘蓋保暖了。
此刻也是如此。李玄度已解去外衣,身上隻着月白中衣,隻在肩上松松搭了那領玄裘禦寒,就着案角燃着的一尊明燭,低頭在看手中的西域輿圖,聽到葉霄入内回禀,頭也沒擡地道:“無妨,越快越好。我這裡無事了,你們也各自歇下吧,明早五更動身。”
十六年前和親遠嫁西狄的金熹大長公主,派自己那名叫阿勢必又名懷衛的幼子歸國,如今那一行人馬應當還在關外的半路之上。
鑒于最近一年陸陸續續得知的一些動向與消息,李玄度判斷河西恐怕近期有變,遂于半個月前,向朝廷發送了預警。
姜氏太皇太後得知後,擔心小王子的安危,怕路上萬一遭遇兇險,又考慮此前派去迎接小王子的鴻胪寺人馬原計劃隻在玉門關内等着接人,若臨時改派他們出關,人員萬一不足以應對突變,因此特意口谕,命李玄度追上鴻胪寺的人馬,親自帶領出關,去接小王子,務必盡快接到人,再将他安全送至京都。
這便是李玄度一行人西行,今日出現在此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