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
“然後我就一個人,就這麼順風順水、無牽無挂地一路逃出來了。可是失魂之人呢,天地雖大,你又能去哪?那位中國将軍啊,感激涕零我救了他的小兒子,當然他的不殺之恩是建立在他兒子沒完沒了地磕着頭,不吃不喝跪下來求了一個禮拜的基礎上的。總的來說,他最後拗不過,贊助我去了英國,主修經濟學。再然後的然後,我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派頭站在你們面前。哎呀,說到有趣的地方來了,後來,為了圓他女兒的出國夢,我順便娶了她。”
銀行最高級經理們的辦公室與董事會議室設在同一層樓,藍珀的辦公室鑲着溫暖蓬松的護壁闆,鋪着像古代銅器的深栗色闊幅地毯。從這據高臨下鳥瞰街景,真叫人眩目驚心。
他走到專供賓主談話的一角,端起石英玻璃真空咖啡壺,給自己倒上一杯。他身着政治家兼銀行家的标志性裝束,沒有什麼亮點可言的黑絲絨西裝,内搭一件不可或缺的馬甲,馬甲正面挂一條細銀表鍊。
難得早上班的一天,藍珀剛剛坐下來,兩名聯邦調查員便上了門。昨夜的宴會廳爆炸一事,尚未被定性為無所用心的恐怖活動之前,FBI對每一位與會賓客進行了走訪。尤其是一月前,藍珀的車載香薰還被人置換成了有毒氣體,探員便更加謹慎,首先就問他有沒有仇家,讓他把旅居三國的經曆都詳加以告,以便判斷需不需要進行警戒和保護。
探員掏出一隻煙鬥,點着了火,可是才抽了兩口,藍珀便滿不在乎地說完了。
多年前與那個男孩的恩恩怨怨,被他雲淡風輕就好像玩一樣,簡化成了:我在故鄉的生活幸福快樂,每天喜氣洋洋。雖然做了天大的錯事,但是我至今毫無悔過之心,并無半點可惜。因為要不是那一日降下的天罰,苦難隻會延續不會改變,這一切上帝已經打定主意了;那幫人活到現代也必會在獵巫行動中死掉,沒錯,當然裡頭第一個包括我,即便是今天,銀行家與吸血蝙蝠有何不同?可是當年那場險些要了他的命的終極獻祭,他卻描繪得仿佛等待着他們九大苗寨的,不隻是一場聖潔而偉大的狂歡,更是一個即将涅槃的梵蒂岡。而自己,更是得到過上天恩寵的人,侍奉神的仆人。
這個颠倒錯亂的叙事,先按下不表。探員翻看着資料,有一件事讓他們深深疑惑:“你來到美國賺到的第一桶金,你用它買下了密蘇裡州一片方圓300英畝森林。”
苗人不拜佛道,他們信奉自然。一切皆取之自然,歸依自然,他們是真正的大自然之子。孩子降生,植樹一棵;終老時,以樹為椁,葬于其下,上面又植一棵新樹。苗族是不壘墳的,苗人的生命就在這棵小樹上得到赓續。行走在苗疆是看不到一座墳墓的,隻能看到連綿不絕、蒼天護佑的古樹,一棵棵古樹其實就是一個個祖先的靈魂所寄。
藍珀說:“真的嗎?我是環保主義者,為地球做些綠色的小事。”
探員再想深挖那段往事,畢竟跨國尋仇雖然很瘋狂,但絕對構成動機。藍珀直言這太隐私,你們是想逼迫我從這幾十層高的寫字樓裡跳出去。似乎甯願聊聊他的婚姻。連美國人都不能理解,藍珀對終身大事如此兒戲,藍珀就給他們灌輸中國傳統美德,滴水恩湧泉報,大蛇含明珠,黃雀銜白環雲雲。
探員再次質疑,藍珀風平浪靜,說道,那等我死的那天再考慮這個閃婚的對與錯吧,因為如果相信死後的世界靈魂能夠相遇,死個明白到下面也少些誤會。終歸誰人不是出生就一步一步朝墓穴走去,奔着流血喪命去的。大家都隻是浮遊動物,有些鬼裝得人模人樣一些,有些裝得漏洞百出而已。
這時候的探員,已經不止一次隐隐感覺到當事人有什麼心理隐疾,确實有精神問題,但是沒那麼多。可這種感覺也隻持續了一兩秒鐘,藍珀便轉瞬即逝地對着他們露了一個笑容。
沙曼莎端進來一個裝着無醇酒的細頸瓶,藍珀往玻璃杯裡斟酒,舉手投足間都是那樣輕松寫意,與高樓下面那條著名的億萬富翁街很是相襯。沒有丁點巴望這場煎熬快點了結的樣子。
又有人敲門了。白谟玺來找他吃午飯,在樓下等了藍珀很久,很煩狗仔,就上來了。
白谟玺看了看房間裡的陣仗,明知故問:“在忙些什麼呢?有沒有想好吃什麼?”
藍珀說:“麻煩來一桶世界上最大盒的爆米花,這兩位先生對我的故事意猶未盡。”
探員聞言,起了身:“在我們結束談話之前,還有一個細節需要澄清。你的孩子是否計劃出生于美國土地上?擁有美國國籍?若是如此,即便他将來回到中國,我們将與大使館協作,确保他的安全和權益得到全面保護。”
無稽之談,白谟玺搶答:“開玩笑。”
藍珀在用茶點,熙熙天地一閑人,像是早餐可以吃上幾小時的人,笑而不語。
他這樣子,一下把白谟玺定住了:“Lanny,你自己說。”
藍珀對着他,莞然一笑:“我說原諒是高級的愛情。”
晴天霹靂,白谟玺看他簡直瘋得不成樣子了!此時此地這個珠胎暗結準爸爸的身份,首先也把沙曼莎搞了個徹頭徹尾的目瞪口呆。她感覺到,其他人的反應不遑多讓,扭頭果然撞上白谟玺微微變形的臉,仿佛這位才是在整個事件中蒙受了不白之冤的苦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