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廷都打了個盹了,藍珀還沒回來。于是他草草擦幹身體,披了浴袍,出了浴室。桌上的飯菜涼透了,是吃幾口就怎麼也吃不下了的樣子。一支香水月季掉在地上,身首異處,看上去像剛從花園裡掐的。
卧室的門半掩着,裡頭隻亮着一盞杏紅色的小夜燈。那錦帳羅帏用的是又飄逸又垂順的重磅真絲,藍珀枕着自己的手側躺着,樸素無華釉面銀磚的一張床給他睡成了貴妃榻。床上動物玩偶圍了一圈,藍珀在中間遠看跟個小芭比似的。可鮮活的肉/體下,似乎有種死者才有的虛靜之美。
項廷走過去,完全算不上輕手輕腳。剛坐到床邊,藍珀驚呼:“太恐怖了,心髒病都要被你吓出來了。”
“你不是在生我的氣吧。”項廷說的是剛剛在浴室偷香了他一口的事。
“……你又有理了?”
“就是心裡沒底,覺得沒理才問你。”
藍珀偏偏又不理了,項廷便拿起那些棉質的玩偶,用小犀牛的角、小象的鼻子戳了戳。藍珀躲上兩下就累壞了似的,雙頰一層薄塗淡淡的桃花粉,煩得受不了了,才語焉不詳地說:“我特别記仇,有仇我當場就報了。”
說到這裡,藍珀突然拉起警戒,顯然因為洗浴的十八道工序還沒有走完一半,項廷便自作主張地出欄了,可藍珀又沒那個精神頭把人摁回浴缸裡去了。項廷也說:“再洗要泡發了。”
退一步,藍珀打開抽屜取了一罐乳白色的藥,項廷問什麼,藍珀說,止汗香膏。項廷眼見得非常不情願,拉雞/巴倒吧,這輩子沒這麼娘炮過,忙說:“我都搓起來咯吱咯吱的了!”藍珀說:“你臭香臭香的。”項廷聽他講話調子一直往下降,降,像心裡有事。有些人恐怕就是天生惹人憐惜,一看他就心裡汪成一灘水,如何也兇不起來,項廷抵禦不住伸出了胳膊,藍珀越給他搽止汗的東西,他越是被自己娘得赧然汗下。
接着藍珀又做了很多世之常人不能理解的刻闆行為。他先是左手拉着項廷的手指,右手執一條篾片,一邊不停地刮着手一邊念着苗語。藍珀又極擅吹葉子,他的雙唇發出清而純的塞音,曲畢又念雲,收到東方邪魔鬼,邪魔小鬼化灰塵。項廷自知罪過罪過,但藍珀這模樣像要把他直接超度了。
藍珀問:“這樣疼不疼?這樣呢?”
項廷直言:“你這個力氣我真的會忍不住睡過去。”
一套完整的流程走下來,項廷毫發未損,藍珀一雙玉手卻添多少周旋痕迹,一種溫存尤昔。然後終于到了項廷尚能接受的環節,藍珀取了一個小篾籮來,端出一碟米粑,兩塊羊角蜜。月牙似的糕點,望着跟玉一樣透光。咬一口,甜甜的蜜就淌了出來,再抿口熱水,糖就酥酥地融化在嘴裡面,整個人的精氣神一下子就上來了。但項廷打小不愛吃甜的,感覺第二口下去上牙膛已經在難受了,可藍珀一喂,他就張開了嘴。
項廷甜上頭了,漸漸感覺飄然欲仙,隻看到藍珀在太虛幻境裡搖着他雲霧般的九條大尾巴似的,如花隔霞端,豔光動天下。
可這樣高慢的仙人卻忽然說了一連串十分卑不足道的話:“項廷,我是不是很奇怪?你說其實我不累嗎,我到底在跟誰過不去呢。”
項廷素來心大,沒覺得不妙,最多有點疑疑惑惑地說:“我姐跟你說什麼了,剛剛還好好的,接個電話你就不對勁了。”
窗外風有氣無力地吹着,夜氣太涼,藍珀被紛亂的空想弄得精疲力盡。他往床那頭挪了挪,離得遠遠的:“不要緊,天馬上就會塌的。”
“不就是我姐要來了嗎?”
藍珀嘴巴閉得緊緊的,身體又不斷往前動了動,如同色彩凝重的雲朵帶着些微雨氣徐徐走遠。
眼見着要掉下床去了,項廷趕緊伸手撈了一把。
藍珀慌張道:“别做這麼土的姿勢,快把手拿下來!”
項廷從身後抱住了他的腰,什麼都不說,什麼也不做。
兩人自從相逢以來,天敵一樣的,見面不是互相甩冷眼就是吵架,冷戰加嘴仗,天天不是冰凍三尺,就是烽火連天。還從沒有這樣稱得上長久的溫情時刻。
很快就被項廷打破了,藍珀聽到他在偷偷地笑。
“你笑什麼?”藍珀眉一蹙。
“沒有,沒有,”項廷連聲否認,但是忍不住嘴一快,“你肚子上竟然有肉。”
藍珀隻以為自己聽差了,直到項廷為了佐證似的兩根手指一夾,捏了捏他的肉。心裡本就辛酸叽叽的藍珀,此刻像吞了一整個青柿子,舌頭被砂紙磨過一樣麻痹,半天竟說不出一個字來。項廷隻随口那麼一說,說完沒事人一樣一秒鐘就睡着了,藍珀就感覺腦袋裡他烏鴉一樣,興沖沖地跑過來大聲沖自己叫,哇塞,你有肉耶,你肚子上有好多好多的肉!空谷回聲。
項廷被打醒了。隻見藍珀臉色青得像菜葉子,青中帶黃,黃裡泛黑,逼着他解釋。
項廷反應了半天才想起說了什麼話:“這好事啊,你這麼瘦,胖點才有福氣。”
藍珀真不算瘦,某些地方甚至肉/欲滾滾,漫畫也不敢這麼畫,他腰隻一澗雪,腿卻是水蘿蔔,露洗百花鮮。他站着、平躺時小腹很平坦,然而但凡是個人,側着的時候肚皮總能捏起來一點皮下脂肪,而且他穿的這個睡袍,不管你是什麼身材這衣服隻負責顯,故而這就是項廷所謂的摸到了肉。藍珀平常看起來飽滿緊緻的皮膚包裹着細巧玲珑的骨頭,項廷真沒想到有這一捏捏肉的存在,他吃驚,他喜歡,他多想去咬一口含着它隻是怕藍珀惱,他說這個話究其原因也是他沒摸過别的人,他連流浪貓的原始袋都隻遠遠觀過。
藍珀說:“哪有你瘦,你就像一隻牛蛙!你這麼大一隻因為骨都長反了,撐大的!”
這點攻擊不到項廷,甚至能讓他提取出贊許的意味。所以藍珀馬上又說:“我忘了,你是小孩子,還沒長開。”
項廷果然立刻就有點怒的苗頭了:“你别把我搞精神了。”
藍珀看似沒再追究下去,項廷便接着呼呼大睡,天大地大睡覺最大。然而項廷的精神很穩定,藍珀的精神些許異常,隔夜氣真的會很難受,一晚上該想的不該想的絕對全都想了好幾遍,所以一定要把項廷拉起來辯論一下。
剛夢見周公,項廷這回是被踢下了床,大大小小的玩偶砸在他身上,天女散花了。
項廷:“你沒睡醒還是我沒睡醒?”
“我就應該趁你沒睡醒把你殺了。”藍珀突然冒一句,“我真的好恨你,恨你就是我活着唯一的惦記!”
項廷不知道情況怎麼就這麼嚴重了,一般來說他最煩藍珀這種有點事叨叨不休的人,特别這人還是個爺們的時候。但是他現在一邊撿起滿地的玩偶,一邊想破了頭,不明白哪裡就讓兩人之間天翻地覆,血雨腥風了。
項廷試探:“就因為我說你有肉?”
藍珀震驚于他還敢說第二遍:“我現在隻是皮松肉垮,你是年輕不怕,你等着瞧你看着好啦,十年以後,我頭發都掉光了!”
“你頭發多着呢,”項廷找不到上得了台面的說法,“多得跟棉被似的,我看到就想睡覺。”
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能開黃腔,但是藍珀又不能肯定,因為項廷的表情像他隻有個字面意思,沒有主觀故意。
藍珀模棱兩可地說:“我真是瞎了眼,去狗嘴裡尋象牙。”
“怎麼了,”項廷滿不在乎,“我一看到你就立正,這事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