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他應該立即爬上塔車,把他主人的頭摁下去,連一根頭發絲都不允許暴露在護欄外,按理按理……
可是,就在那一恍惚間,張小角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意。
他眼中飚出熱淚,和着所有缁衣衛的聲音,悲痛欲絕地高喊起來:
“讓朕,金石莫近——萬箭不傷!”
敵軍的瞭望台中,射雕手瞄準那耀武揚威的皇帝陛下,唇角洩出一絲冷笑。
乃格蘭的,管你去求神拜佛,真啷個有用的話,我們這群鄉裡鄉親,又何至于走到今天。
毒箭離弦,寒光閃逝。
須臾迫近,直奔皇帝心口而去!
連驚鴻離得最近,看得最分明,那是何等的神來一箭,帶着掀天的威勢與憤怒,叫人看一眼便肝膽俱裂,更遑論躲避!
卻見那支不可一世的箭,行至皇帝身前,蓦然一滞。
擦着戰車的邊緣,就這麼跌了下來。
滾落在連驚鴻腳邊,叫他滿心撼然,止不住地戰栗。
缁衣衛的呐喊仍在繼續,越來越洪亮,加入了張小角,加入了謝秉,加入了劉加晉……漸漸加入了許多人。
連驚鴻喉頭緊澀,面前浮現出淩青鹭賜予自己匕首時,那雙恍若神子的眼眸。
“讓朕……”
他亦無法不加入這個聲音,無法不卷入城樓上湧起的洪流!
“讓朕金石莫近,萬箭不傷!”
“讓朕金石莫近,萬箭不傷!!”
“讓朕金石莫近,萬箭不傷!!!”
萬箭齊發,沖龍旗疾馳而去,在震天的呐喊中如數宣洩。淩青鹭站在自己所能站的最高的地方,将一杆龍旗揮入天際,橫身迎向劍雨。驟雨狂風摧枯拉朽,他站在風暴的正中,卻毫發無傷。
他真的做到了以渺渺之軀獨峙萬軍,這一刻,他真的是大梁第一先鋒、百姓第一後盾。
天子者,萬民脊梁;皇帝者,國之氣象。
“勿動百姓,萬箭向我!”
铮!龍旗在狂風中竟發出了刀兵之聲,可是,連如此暴烈的風都遮不住淩青鹭的怒喝。
“勿動百姓,萬箭向我!!”
城頭上異口同聲的呼喊響徹全城、響徹整個天際。
起義軍的一衆将領聚在戰車裡,望向城樓,面色青紅不定。
“射雕手呢?不是讓他們用盡全力嗎?大好的機會這是在幹什麼!”魏将發怒發沖冠,“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狗皇帝還不死!啊!?”
“已經盡、盡全力了,”傳令兵邊哭邊叫,“不光是射雕手,所有的弓都對準了他,射不中哇,大将軍,就是射不中哇……”
“怎麼會這樣?”一衆将領難以置信,“難不成真的……天不亡他大梁?”
“住口!”魏将發揪過傳令兵的領子,“弓箭不成就上床子弩,床子弩不成就上投石車,哪怕把所有箭都射光,弓手的胳膊射廢,我就不信殺不死一個暴虐無道的狗皇帝!”
倒也有人琢磨上了,“你們說……那上面真的是皇帝嗎?我可不信當皇帝的能有這麼大義凜然。會不會是對面使的計?好比說讓十個人穿上龍袍,一個死了就再換一個,隻要速度夠快,隔這麼大老遠咱也看不清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眼前一亮,魏将發更是心中一定,連音色也沉了幾分,“弓箭手繼續輪射,全部瞄準狗皇帝,”他撒開了傳令兵的領子,“讓所有投石車調轉目标,朝皇帝的方向砸!”
比投石車更快的是床子弩,士兵三下五除二就上好了弦,粗壯的弩/箭攜帶對梁王朝積年的怨氣和對昏君刻骨的仇恨,夾在箭雨裡投向龍旗。
可是依舊無用,即使面對“力縱八牛弩,一槍三劍箭”,高台上的皇帝竟還是毫發無傷。那軍中談之色變的木幹鐵翎神箭,連龍旗的一角都沒刮到。
莫非……真的天佑……
不!魏将發擰緊了唇角。梁帝昏庸,梁祚該絕!天下老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老天爺但凡睜睜眼,又怎麼可能袒護一個昏庸無道的梁室?不可能!他不相信!
投石車該發動了!
下一秒,三塊巨石挾着尖哨的風聲,破空而去。
偏了——
又偏了!
前兩塊巨石砸在下方的城牆上,兩個深坑裡震出漫城的煙塵。但這不是魏将發想要的。大梁皇帝就矗在城頭,他的存在是對面一根定海針,也是己方一根毒心刺,不殺皇帝,起義軍休想再進半步。
第三塊巨石終于不負所望,朝着皇帝面門直直砸去,驚起一城哀呼。
之前形勢太亂,皇帝又站得太高,究竟是怎麼躲過那些箭矢的,旁人根本看不分明。北甯城頭上,也有理智的人産生了和敵軍一樣的想法:皇上恐怕并沒有親身上陣,而是找了許多替死鬼,用計謀穩定軍心。
如果真的是那樣,他能混過箭陣,可混不過巨石啊!一旦被巨石砸中,别說人和旗,就連身下的戰車都保不住。
到時豈不原形畢露?敵軍氣焰勢必更加猖狂,我軍也将徹底一敗塗地!
在衆人或急切或擔憂的眼神裡,巨石終于到達了預定的目的地,它的路線是那麼不偏不倚,隻消再進一寸,就能将戰車連帶上面的人砸成一個餅子……
嘭——
巨石飛到皇帝跟前,毫無預兆,遽然崩裂。
碎石空旋猶如天女揚花,卻連一丁點石星子都沒落到皇帝頭上。
淩青鹭高舉龍旗,口中的号子再度切換:“朕乃大梁天子——”
這一刻就連密集不歇的箭陣也斷了檔,敵軍的弓箭手顯然是太過震驚,一時間忘記張弓。城上城下,厮殺聲猝然一收,所有人震撼難明地望着皇帝的方向,整個天地為之一靜。
乃至于淩青鹭這句新口号,貫穿了每個人的耳朵,在大地上來回掃蕩:
“朕在國在,大梁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