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的水箭在地上滋出一個小坑,仿佛将人滿腔的壓力也一同洩了出去。
“嘶哈……舒坦。”
順便往地上啐了口痰,犇子眯着眼摸索自己的褲腰帶。
身後,一個熱源悄悄靠近,不作聲地猛撲上來,犇子不以為意,打掉那雙纏上來的手,口中罵道:“瞧你那不起爛山的樣兒,也不瞅瞅現在啥時候,老子還在執夜呢。”
“多長日子沒搞了?哎,老想了……”身後的男人悶聲悶氣。
犇子轉過身來,見着男人糙黑的皮膚和肮髒的兵甲,一股子反胃怎麼都壓不下去。
“明個上你帳裡去。行了,我得回了,大将軍還在議事,松懈不得,我這是憋的急,才臨時抓人替了一把。”
“你等等麼,”對方拉住他,左右一瞅,壓着嗓子道:“你是大将軍親兵,日常随侍左右,能聽着一點消息不?”
犇子一愣,“啥意思哇?”
“就是退不退兵哇!全營都傳遍了,都說大将軍見了白日那等神迹,竟然還不甘心,還要押着士兵攻城送死嘞。”
犇子反應過來,當即蹿了火,一腳踢過去,“好你個球貨,根本就是來打探消息的。你是個兵,聽令就完了,打探上頭的決議,你有幾個腦袋?”
“要不是你,我也不敢問麼。”對方沒躲,老老實實挨了這一腳,“犇兒,你摸着心口說,你還願意去攻城麼?還敢麼?還能打得下去麼?”
犇子呼吸一滞,沒說話。
“是,你跟我們不一樣,又沒幹過壞事,半夜驚起都不心虛的。”男人語帶嘲意,“可你不知道我這心裡是啥滋味,我快……也不是想對你抱怨,可我真的快瘋了。”
犇子看着男人平實的眉眼,知道對方說得都是真的。
這男人名叫二虎,曾和他是一個帳篷裡的戰友。後來大将軍在全軍擇選親衛,奇思妙想要選沒吃過人肉的,他韓犇子就被選了過去,待遇飙升。隻是……不知怎的,一直也沒同二虎斷了來往。
犇子不喜歡硬邦邦的男人,一點兒都不,二虎也是如此。可比起幹男人,他倆更不願意幹女人,因為起義軍幹女人的方式是,先奸後殺。
魏氏大軍橫掃晉西,每攻破一座城池,必定沖進去燒殺搶劫一番,幾乎所有士兵都被裹挾其中。犇子和二虎看在眼裡,深深地毛骨悚然,他們能夠模糊認識到:隻要有一個龐大的群體,再有一個瘋狂的氣氛,那麼,人類變成禽獸,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為什麼會這樣,犇子也心知肚明。
因為壓抑啊,太壓抑了。
二虎嘴上說着不想對他抱怨,可實際上,他每天都要抱怨無數遍“老子快瘋了。”
大軍輾轉多地,在三個月内平定晉西,全軍的疲憊可想而知。由于缺糧,軍中隔一日才埋鍋造飯一次,這更大大增加了行軍時間。可士兵們卻不至于饑餓力竭,猶有打仗的餘力,正是在行軍路上“打野食”——殺人食肉的緣故。
二虎沒有親兵的待遇,穿着半個月來不及洗一回的破衣爛衫,睡着勉強擋風的營帳,配發的鞋子磨破了,就隻能赤腳而走。那時候還是隆冬,士兵凍壞雙腳的比比皆是。若隻壞幾根腳趾,及時切了就是,可如果壞死蔓延到腳面上,這人便隻有被大軍抛下……
更别提長官肆意的打罵和壓榨。行軍途中,底下苦,上頭也苦,軍官們心裡積滿無名怒火,隻能對小卒子撒。上級打罵下級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與軍紀無關,根本就是在洩邪火。可是那又如何,跟挨餓比起來,都是輕的。
犇子幸運至極,投軍之前沒吃過一口人肉,快要撐不住的時候當兵有了軍糧,又快撐不住的時候,被選為魏将發親衛。
也許是因為沒做過超越底線的事,他始終都保留着全副理智。破城時,也是他強拉着二虎,才讓他一直沒去做那奸/殺劫掠的事。
二虎既然奸不了女人,某天晚上突然狂性大發,把他給壓在身下奸了。犇子沒有反抗,他也需要一場發洩。
身為總兵親衛,吃穿用度都是軍中頂配,平日也不幹苦活累活,更兼之沒作過惡,犇子所承受的壓抑,堪稱全軍最小。饒是如此,仍舊偶爾冒出“撐不住了”的想法。
那麼,全軍的壓抑,又到了何種程度?
犇子時常覺得,正常的軍隊走到這一步,恐怕早就山窮水盡、一哄而散了。
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他們忍受着如此殘酷的環境,即使壓力日趨激烈,活得形同畜生,卻還老老實實呆在這個軍營裡,不肯邁出半步?
犇子生生打了個激靈,不敢細想,連忙對二虎說:“我要回去了,你别瞎打聽,明兒晚上再仔細說。”
“好吧。”二虎熱乎乎的面頰湊上來,似是要給他一個親吻。
貼了老半天,終究沒親下去,撓頭尴尬道:“……還是有點怪。”
“起球開哇,”犇子推他,“又不娶老子當婆娘,真是……”
他理了理兵甲,返回了中軍大帳。
這天晚上,魏将發召集衆将議事,一直議到半夜還沒結束。犇子身為親衛,需要和其他人輪值守在門口,他抓人頂包自己跑去撒尿,其實算開小差了。
“剛才有啥情況嗎?”他回到崗位上問。
“沒啥,有個進去送宵夜的,我看着沒問題,就給放行了。”頂替他的人說。
犇子臉色一變,“送宵夜的?你個愣鬼,不知道把人扣下等我回來哇?給大将軍送飯的必須是那固定幾個人,你又不認得,怎敢随意放行?”
那人嘿嘿一笑:“确實面生,不過我都搜過身了,而且按你平常的做派,每盤菜都嘗了一口,不還好端端麼?”
犇子一思索,面色也緩和下來,“是了麼,要是生人,大将軍早該叫人了,看來沒事。你回去吧,這次做得不錯。”
他看了看營寨四周,更加放心。雖說軍營的管理有點亂,但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混進陌生人的。
魏氏軍有六萬人,又分前、中、後三路紮營,每一路約紮二十個小營,各有千人到五千人不等。十個小營為一大營,大營外又有拒馬、鹿角等工事,倘若敵兵來襲,隻能選擇從正門攻入。而大營正門也有箭塔、瞭望台等設施,哨兵十步一崗,按班輪換。
以上所有加起來,連營數十裡,紮滿了整座山頭。魏将發所在的主帳,位于中軍大營正中心,層層包圍,絕無混進賊人的可能。
想到這些,犇子心裡定了,便執矛杵在帳邊,安安穩穩執起夜來。
帳中飄出一股奇香,他鼻子一聳,聞出是燒人肉的味道,不禁搖頭大歎。
那個百思不解的問題,再一次浮上心間。
将他們這群活鬼凝聚成一支軍隊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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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魏将發的大軍陣容不整、錢糧奇缺,卻異常兇殘、敢打敢拼,便是占了臣所說的‘勇’字。依臣之見,魏将發正是借了饑荒的大勢,才能聚集衆多兵員,那些饑兵窮途末路,自然勇猛無匹。”
“是啊,因為饑餓。”淩青鹭道,“晉地百姓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加入亂黨,忍受着常人不能忍的種種苦楚,不過是因為饑餓罷了。”
與淩青鹭的對話仿佛猶在耳邊,連驚鴻還記得,當皇帝說出這句話,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自己瞬間就想透了問題的所在。
“原來如此,”他難掩激動,“每一支軍隊都有其成軍的原因,每個兵卒也自有投軍的理由,或是軍戶出身,或是為了饷銀,抑或忠心報國……隻有魏将發的兵,是因為饑餓。”
“可這京畿平原上田野肥沃,金谷滿倉,”他終于找到了魏将發最大的破綻,“沒有饑荒。”
“臣明白了,這便是我們的大勢!那些士兵本是為了糧食投軍,現在到了北直隸有糧的地方,他們就算落草做個山匪,活得也比在軍中好,早已沒有當兵的必要。陛下今日在城頭大展龍威,更是極大的震懾,讓他們再無敢戰之心。”
淩青鹭贊許道:“魏将發不懂治軍,以為在北直隸的地界内,還能像在晉西那樣帶兵,殊不知填飽肚子後,兵卒想要的就變成了糧饷和升遷,什麼王侯将相甯有種乎,那是扯旗者才有的野心。”
“他的兵,已不知自己為何而戰。今日在北甯城下,他軍中消散的不僅僅是士氣,還有凝聚力。”
“驚鴻,”他走上前來,将手重重搭上将軍的肩膀,“我問你,奔狼軍中,可有你所說的勇?”
連驚鴻恍惚,“可奔狼營隻剩我……隻剩我一個……”
“驚鴻,回答朕的問題。”
“……”
連驚鴻神情逐漸堅毅,跪地抱拳:“陛下莫非忘了,是您用一柄匕首,保全了奔狼之勇。”
“好,連驚鴻,朕要你于今夜偷襲敵營,摘回魏将發的腦袋,卿敢戰否?”
連驚鴻震驚擡頭,口中卻下意識道:“萬死不辭!”
還沒等他腦子轉過彎來,淩青鹭微微一笑,“不是讓你去送死,過來,朕賜你一件神物。”
回憶到這裡,連驚鴻收緊掌心,将手中竹筒模樣的物件攥得愈發牢固。
當陛下說出“神物”二字時,他還猶有懷疑,可這一路殺上敵營的經曆,真叫他永生難忘!
他在敵軍駐紮的山腳下了馬,提着那件“神物”進入山中,感覺自己簡直像個迎頭闖鍘刀的二愣子。未免意外,他還是決定,先試一試神物的威力。
陛下交予此物時,曾有言:“此物名為光刃,是太/祖皇帝于夢中所賜、助朕守城的法器。所謂光刃,自然是以光為刃。你到時隻需啟動這個機關,便可見到筒中射出一道藍光,此光可長可短、無堅不摧、橫掃萬物,削鐵不遇阻、殺人不見血。你用時務必小心,切莫傷了自己。”
連驚鴻依言照做,啟動了機關,震驚地看到,那材質不明的圓筒中竟真的射出了一道藍光,凝而不散、有頭有尾,端的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