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淩青鹭已經啞然。
句句都是大實話,根本沒法反駁。
現成的例子就擺在這呢。因為黨争,晉西赈災的事居然拖了一年多,又因為層層盤剝,赈災錢糧運到災民手裡的隻有三成。
要是當初利利落落把赈災的事辦好,北甯何至于差點淪陷。
有人就要問了,錢糧從北甯發到晉西,經過那麼多手,難不成每一層都盤剝?真就所有人都那麼壞?找不出一個好人?
其實這事,不能用人品好壞來評價,這是整個圈子的問題。
魏将發的軍隊四處劫掠,難道數萬人全都窮兇極惡嗎?炸營發生的時候,難道每個人都發狂了嗎?不然。他們隻是處在那樣的環境裡,身不由己。
鄉丁壓榨村民,但也得孝敬上面的知縣。知縣壓榨小吏,但也得孝敬上面的知府。知府上面還有巡撫、總督、京城要員、勳貴皇親……每個人都夾在裡面,每個人的日子其實都不好過,這才叫“層層”盤剝。
要壞大家一起壞,道德壓力由整個群體分攤,個人也就麻木了,感受不到好壞了。
所以,壞的不是那麼一兩個人,而是整個朝局。
海先生喝了口茶,潤潤喉嚨,繼續不緊不慢地說:
“現在的大梁,做官易,做事難。要想中興,首先需要一個能做事的朝廷。”
“可人事之腐敗是根深蒂固的,不連根拔起,來日隻會春風吹又生。想要連根拔起,又苦于盤根錯節,無從下手。”
“現在,忽然一陣西風吹來,把這塊腐毒刮到了南邊,因走得太匆忙,來不及帶走家産甚至家眷,其底子還留在北甯,任君處置。尊駕卻覺得,這是壞事嗎?”
淩青鹭苦笑起來,“……現在真有點後悔來拜訪先生了。”
海先生哼了一聲,不作回答。
“可是先生想沒想過,一旦真的把腐毒清理幹淨,誰來管理天下?”
“尊駕又想沒想過,一旦大亂,還剩多少天下可以管理?”
海計不客氣地說,“到時候,大梁就隻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實際上的一方諸侯,還免去了冗官的麻煩呢。”
淩青鹭:“看來今日我二人,都是自投了先生的羅網了。”
海計:“去留随君。”
“這……容我好好想想吧。”
二人再也無話,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淩青鹭停了停,回身說:“先生是否有重新出仕之意?”
海計淡淡一笑:“不與小人為伍。”
“知道了,晚生告辭。”
回程的路上,謝秉一直陰着臉。
半道忍不住吐槽:“這老頭,忒奸猾!”
情況已經很明顯了,他倆還以為是自己主動拜訪人家,殊不知是人家想見皇帝,故意使計将他倆引過去的。
淩青鹭開頭說了一堆話,人家一句沒答,反倒三言兩語,把話題引到大梁的人事腐敗上。
這三言兩語,可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
講了什麼是昏君、什麼是庸君,再對皇帝說:一看你就不是當昏君和庸君的料,快快當個明君吧,可是當明君,你必須得先除毒瘤!
毒瘤是啥?說白了,就是随太上皇南幸的臣子們。
你趁他們不在的功夫,把他們都從朝堂上鏟除掉,老頭子我就可以出仕,去當你新朝的首輔。
奸猾,真的奸猾啊!
明明是老頭自己想出仕,卻勾着皇帝巴巴地來找他,還設置了這麼一個天大的難題。
中興?中興個屁。
老頭子想做的根本不是中興,是白手起家……
都知道如今的大梁需要割舍,可是割舍整整一朝的官員,這真不是開玩笑麼!
想想就心驚肉跳啊!
大梁真的腐壞到如此地步了嗎?必須另起爐竈才有得救?
淩青鹭對謝秉道:“朕不要他做首輔了,小謝,等你大一大,朕亦許你個而立當國。”
謝秉哭笑不得:“你别說孩子話了。”
“那今日海先生所講的事,真可行嗎?”
謝秉想了想,搖頭道:“這是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問題有兩個,置之死地真的能後生嗎?不至死地就不能生嗎?”
淩青鹭道:“罷了,這件事得好好想,倒是海先生有一句話,甚合朕心。”
“小人謀身,君子謀事,賢者謀國,聖人謀世。”他道,“好,真好。不過我最多就算半個君子,小謝呢?”
謝秉愣了愣。
過了會兒才道:“臣謀的是陛下所謀。”
“你我之間,用不着這麼客套。”
“是真心話。”
“好啊,沖你這句話,首輔的位置必須給你留着。”
謝秉忍不住笑,“任人唯親,昏君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