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門口站着一個女人,和祝嬰甯一樣,有着黑黑的皮膚和幹巴瘦的身材,一看就是祝嬰甯的媽媽。她看到許思睿,表情顯出幾分拘謹,将粗糙的手在圍裙上來回擦了擦,局促地攢出一個笑,輕聲細語道:“你就是睿睿吧?來,孩子,快進來坐吧,吃點飯,喝點水,從京市到我們這邊,一定累壞吧?”
許思睿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别叫我睿睿,我跟你很熟?”
他讨厭自來熟的人,更無法接受周天瀾以外的人喊他小名。
劉桂芳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複,被他嗆得一楞,越發顯得不知所措起來:“不、不好意思啊……阿姨不知道你介意,那……那我該叫你什麼好呢?”
他沒回答,左右看了看,随口問:“你們家保姆在哪?叫她出來幫我洗下鞋子,我鞋子髒了。”
“保姆?”劉桂芳呆了呆,随即寬和一笑,蹲下來道,“我們家沒有保姆,你把鞋子脫給我吧,我幫你洗。”
許思睿被人伺候慣了,絲毫不覺得有問題,将鞋子脫給她,熟練地發号施令:“再拿雙拖鞋給我。”
劉桂芳一邊應着,一邊唯唯諾諾地從櫥櫃裡翻出一雙男士拖鞋,結果他一看,眉頭都擰了起來:“我要全新的,别拿别人穿過的給我。”
“我們家沒有全新的,這雙拖鞋雖然被人穿過,但阿姨已經洗幹淨了……”她歉疚地笑笑。
條件就擺在這,要麼選擇繼續穿被羊糞污染的鞋,要麼隻能穿别人穿過的拖鞋,這個二選一的難題對許思睿來說一點都不美好。他和自己的潔癖搏鬥了好半晌,才勉強出聲道:“……行吧,你把拖鞋放下來。”
穿上拖鞋,他徑直走進屋裡,猶如皇帝微服私訪,在小小的房子裡逡巡了一圈,開口時語氣裡的傲慢藏都藏不住:“這真是給人住的地方嗎,怎麼這麼髒這麼亂?水杯在哪?我渴了,倒杯水給我。”
祝嬰甯在屋外氣得臉都紅了,死死瞪着他的背影,上前一步便要理論,劉桂芳趕緊拉住她,壓低聲音勸道:“算了,算了甯甯……我們家這麼窮,他嫌棄也是應該的,是我的問題,我沒用,我沒能好好招待人家……别惹他生氣,想想吉祥,想想你弟弟……”
“水呢?”
屋子裡許思睿又在催了。
祝嬰甯見母親殷殷切切就要上前,心裡很不好受,隻好搶道:“我來吧。”
她走進屋裡,從櫥櫃裡翻出了他們家最好的搪瓷杯,繞到屋後,冒着寒冷用泉水仔細沖洗了兩遍,這才回屋接上燒開放涼的溫開水,将它遞給許思睿。
誰知他一接過去就變了臉色:“這什麼啊!”
“怎麼了?”
“你自己過來看,杯底全是髒東西,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祝嬰甯湊近一看,“哦”了一聲:“你誤會了,這不是髒東西,這是水垢,我們這的山泉礦物質含量比較多,杯子用久了難免會沉積水垢,洗不掉,但這東西不髒的,你放心喝吧。”
“……不髒?”許思睿臉都皺成了一團,盯着水垢斟酌半晌,最終還是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關,将杯子一把推回祝嬰甯懷裡,“算了算了,我不喝了,我吃飯吧,你們家的飯碗不會也有水垢吧?”
祝嬰甯的臉色已經難看得堪比鍋底了,跟進屋裡的攝像們面面相觑,眼神在“有素材了”和“打起來怎麼辦”之間來回切換。
劉桂芳見氣氛不妙,趕緊出來調節,賠着笑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們家的飯碗洗得很幹淨的,阿姨特意準備了拿手好菜等着你呢,阿姨最擅長做馕餅了,村子裡沒人比我做得好,你一定要嘗嘗!”
說着回身匆匆忙忙端出一碟馕餅,并囑咐祝嬰甯擺好餐桌碗筷。
所謂“餐桌”,便是一張四角折疊矮幾,往屋子正中間的竹席上一放,大家席地而坐,這就算餐桌了。
竹席同樣黃不拉幾,縫隙裡嵌滿了經年累月的污垢,許思睿覺得這個村子不該叫祝家村,應該改名叫黃家村才對。面對劉桂芳熱情的“你坐呀,坐呀”的招待,他嘴角抽了抽,毫不猶豫地拒絕道:“我站着吃就好。”
“那你吃馕餅,多吃點,瞧你這孩子瘦的……”劉桂芳一邊說一邊徒手抓了個馕餅塞給他。
油膩膩的馕餅眼看就要糊上他的衣服,許思睿像看到髒東西一樣,吓得連連朝後退,脫口而出:“為什麼要用手抓?惡心死了!你剛剛洗手了嗎?”
攝像機正對着他們,将一切都記錄在内,劉桂芳窘得快哭了,嘴唇哆嗦幾下,勉強擠出一聲細弱的應答:“我、我洗了的……”
“你剛剛幫我提完鞋根本沒洗手!”許思睿毫不猶豫地揭穿她的謊言,又往後躲了幾步,目光掃到劉桂芳長滿凍瘡的手指,以及油得反光的馕餅,頓時食欲全無,“算了算了,我不吃了,反正餓一晚上也不會死……你們家洗手間在哪?”
“洗手間?”劉桂芳又怔了怔,直到祝嬰甯湊到她耳邊提醒了一下,她才恍然大悟,“哦哦,茅廁對吧?有的有的,阿姨帶你去!”
“茅廁”這個表達一出來,許思睿的心就涼了半截,跟在劉桂芳身後走了一段路,看到所謂的茅廁後,他忍不住笑了。
被無語笑的。
建在屋外的一個小茅房,牆頂懸着一盞昏黃的電燈泡,燈泡上面趴着一隻大撲棱蛾子,地面則是人工挖就的旱廁,腳的位置墊了兩塊木闆供人踩踏,中間的洞口通向貯糞池,惡臭撲鼻。
劉桂芳搓了搓手,尴尬地笑道:“平時糞池都是甯甯清理的,她很勤快,都會及時拿去漚肥,今天忙着去接你,才稍微耽擱了……”
許思睿捂住口鼻,喉嚨抑制不住地幹嘔:“停,别跟我講這些細節,我不想聽,你告訴我上完廁所去哪洗手?Yue……”
水可以不喝,飯可以不吃,但三急确實憋不住,就算用了這個廁所會做整宿噩夢,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上了。
“哦,哦!洗手的地方在屋後。”劉桂芳像是怕他嫌棄,殷勤地解釋道,“是山泉水,很幹淨的,還有一塊新開封的香皂,是我們甯甯特意去鎮上買的……”
話還沒說完,茅廁的門就在她眼前甩上了。
劉桂芳吃了個閉門羹,隻得握着雙手讪讪退開。
同簡陋的茅廁搏鬥完,又用香皂洗了三遍手,許思睿才擺着臭臉回到屋裡。
由于空間狹小,屋子裡隻留下了一個攝影師,他同劉桂芳、祝嬰甯一起坐在餐桌周圍,三人眼巴巴望着他。
“看我做什麼?”
許思睿的耐心已經快見底了。一路走來的所有東西都在刷新他的三觀和認知,他原本還打算在鏡頭前維持一個好點的形象,現在?屁的形象!他滿腦子隻剩下離開。撐過今晚,他絕對要想辦法逃離這個鬼地方。向他媽撒嬌哭鬧也好,給他爸下跪求情也好,反正一定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不然他一定會折壽。
攝影師解釋道:“她們要等你一起吃飯。”
“不都說了我不吃嗎?”許思睿最煩這種自我感動式的行為了,“你們吃你們的,不用管我。”
劉桂芳擔憂地勸道:“這怎麼行呢?你是大小夥子,正在長身體,今天又奔波勞累了一整天,多少還是該過來吃一點的……”
平時在家裡,就連周天瀾都不敢這樣唠叨他,許思睿沒想到換了一個陌生環境,他居然還需要聽人念經,本來情緒就處于爆發的邊緣,被劉桂芳這樣一煩,瞬間火冒三丈:“我靠,我真是服了,你聽不懂人話嗎?都說了我不吃我不吃,做的什麼豬食也敢叫我吃,非要等我吃了以後吐你身上才爽是吧?”
他吼完,屋子裡頓時陷入了死寂,劉桂芳噙着淚,難堪地垂下脖頸,祝嬰甯則梗着脖子,難以置信地怒視着他,眼睛都氣得要噴火了。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隻有攝影師盡職盡責地調整鏡頭,将鏡頭對準了許思睿憤怒的臉。
“我**!”許思睿沒想到這人這麼沒眼力見,飛起一腳踹向攝像機,将鏡頭蓋踹了下來,手指指向攝影師的鼻子,“你再拍!”
攝影師眼觀鼻鼻觀心,默默爬去将鏡頭蓋撿了回來。
發洩完怒火,許思睿心裡的郁氣總算消散了一些,他無視其他人的難堪,邁開步子,朝屋子裡側走去。
這間房子不大,分為裡外兩個部分,外面——也就是入戶處,鋪了一張很大的竹席,是祝嬰甯一家人平常的活動空間,竹席四周的邊隙亂七八糟堆積着各色雜物和一張狹長的書桌;裡面——許思睿正打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