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黎頌,想起宋逢年的時候,便會想起初見這一天。
他背後的天空灰蒙蒙。
大片黑色硝煙中,又夾雜着層疊的夕陽,伴随槍聲,呼喊聲散在風中。
這是1940年春的甯城。
距離她所生長的時代,已是八十餘年前。和她記憶裡的家鄉,全然兩個模樣。
她莞爾一句玩笑。
沒想到,借着那本手劄,當真穿梭進了曆史之中。
舊時代的宋逢年,喬裝成車夫時。
似乎也沒想到,會在混亂的屍堆裡,意外扒拉出了她,二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的。
他方才雖開口詐她,但并沒有騙她。
眼前是偏僻之地,荒蕪燃着煙。前方的“百人坑”中,已層疊着,數不清的屍身。
火苗竄上來,此起彼伏燒着不停。
“百人坑。”
“……原來是這樣的嗎?”
黎頌望着,蓦地心髒沉着。
被煙灰嗆得,要喘不過氣來,像跟着壓抑而窒息。
她望向積水中。
所幸倒影裡,還是熟悉的自己。
宋逢年散漫的嗓音,正傳來:“你是我今天拉的,第五批屍體。”
“不過倒是,第一個漏網之魚。”
頃刻之間,他撕下布條,利落地給自己的傷包紮好了。風輕雲淡的模樣,看起來沒有太多疼痛的感覺。
黎頌視線一頓,停在他襟前的口袋上。
那裡,有一根煙。
尋常車夫,抽煙是很正常的。
但她注意到,他修長的指間,很幹淨。并沒有這個時代中,煙灰會留下的土焦色。
“不抽煙的話,怎麼還帶了根呢?”
她輕聲呢喃。
他輕聳了下肩:“我确實不抽煙。但當車夫時,每日走街串巷,認識的人很多,會送我煙。”
聽上去沒有破綻。
他也确實動作利落,看模樣并不生疏。支起推車,卸下幹草。
掀開了底下的草席。
于是車上,和她待了一路的屍體,齊齊先後滾落進了,前方的百人坑中。
密麻地疊起來,疊得密不透風後。
火一燒,就蜷曲起來,互相融化在一起。
黎頌看着這一幕,在火光和濃煙中,蓦地受到了沖擊感,輕捂着唇。
“……就這麼,燒了嗎?沒人來認領,他們的屍首嗎?”
“他們的家人呢?親朋好友呢?”
宋逢年回答:“沒人來認領,打仗後,大家也都麻木了。”
“往哪裡下葬,哪有錢下葬呢?倒不如,就這麼死了燒了,活着的人繼續度日。”
“何況。”
他輕聲說:“這些人裡面,有去刺殺日本人的,還有什麼的學生組織。”
“隻有我,來送這最後一程了。”
聞言,黎頌僵着站了半天。
半晌隻能回答:“原來,是這樣啊。”
她做不了什麼。
隻能默默注視着,在心中念了一句,一路走好。
全程她的神色錯愕,不似作假。
他輕側頭,詢間:“以前,沒見過,這種場景嗎?”
“嗯,沒見過。”
“……這樣的事,在這裡很常見嗎?”她問。
宋逢年:“差不多吧。”
他輕輕戲谑:“我看你,還挺年輕的姑娘。怎麼想不開,非要混在屍體堆裡,來這裡呢?”
黎頌緘默不語。不知他是不是,意在試探着她。
青年見她不說話,不在意地輕聳了肩。
目光帶着深意,像在猜測她的來曆:“遇人不淑、想不開的女學生?不小心,被卷入的普通百姓?或者……”
或者身上,可能藏匿了一些危險?
他沒把猜測說出口。
眼角含笑的模樣,漆黑的眼瞳,帶點,微不可察的銳利。
雖然救了她,但沒有停下審視她。
或許是為了防身,他在車把邊,放了刀。
輕倚在旁邊,這時握在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叩了下。
“啪嗒。”
黎頌直覺。
這刀的聲響聽起來,有些涼意。
這巷中暫且沒其他人。
她怕那刀,落自己脖頸上,于是解釋:“我是個小記者,出于一些緣由,無意間被卷入了這裡。”
她輕咽了下,想反過去拿捏他:“但是……我能猜到,你應該,不是個普通車夫。”
宋逢年側了下頭。
他像,不把她放在眼裡:“記者嗎?”
氣氛有些凝滞。
“那你覺得,我又是做什麼的?”他問。
黎頌在他的視線裡,小聲道:“……剛剛那支煙,不是你的。”
“它是,剛剛在幹草堆下面。我摸索的時候,旁邊那具屍體,攥在手裡的。”
“煙芯,是空的。”
煙管很軟,像卷起的紙張。攥着它的人,很用力,帶着刻骨銘心的力道。
她磕絆着,把話說完,打量他的反應。
對面的宋逢年頓住了。
他原本散漫的笑容,像在日光下,緩緩浮上表面:“所以呢?”
她手心微出了汗。
攤開掌心,示意他看,自己手裡的紙條:“所以我剛剛,先你一步,從煙管裡抽出來了。”
“抱歉。”
“我隻是……怕你,會趁機殺我滅口。”
她并不是有意的。
隻是無奈,才出此下策。
黎頌第一次幹這種事,語氣有些羞愧:“對不起。”
畢竟對方救她在先。
聞言,宋逢年輕按煙管。
果不其然,一下癟了下去,裡邊空空如也。
他扯了下唇角,像有些意外:“你這是,恩将仇報啊?”
他眼尾揚起。
哪怕臉上沾了煤灰,也能在桃花眼、薄唇之中,含起委婉多情的意味。
黎頌看了眼他的傷口,單薄的布條,很快被血浸濕。
她又道了,好幾聲對不起。
但也沒有退讓。
“你把手裡的刀放下,等我走出這條巷子,去外邊人多的地方。隻要安全了,我就還給你。”
“我保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