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
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黎頌眨了下眼,沒有立即回想起來,是在哪聽過。
蘇姨在遞腌小菜,聽到後,擺了擺手。
她指尖落在圍裙上。又擡起來,很快地,擦了下自己的眼角。
“小宋,不用找了。”
“老徐那家夥,閉着眼,我都能想象出,他最後讓你轉述了什麼。就當他,一直沒回來吧。”
蘇姨擺擺手,沒要那封信。又去繼續下素馄饨,給其它零星的客人了。
黎頌看到她走之前,迎着光的角度裡,眼角還有些濕潤晶亮。
“老徐是誰,她丈夫?”
“是打仗去了,沒有音信了嗎?還是兩人吵架了,離開了?”
沒想到,眼前的青年,還兼職八卦隊長,幫人傳信送信啊。
逆光的角度裡,他眼瞳分外漆黑,有些深沉,夾雜着不知名的情緒:“老徐,是她丈夫。”
宋逢年:“他勉強也算,我半個師父吧。有些經驗什麼的,都是他教給我的。”
黎頌眨着眼。
意識到挑起這個話題,有不好的預感。
眼前的青年,淺淺喝了口馄饨湯。
他平靜描述時,依然是含着笑意。但她又覺得,那笑意裡,帶着些許寂寥。
“還記得,你剛醒來。在屍堆裡時,摸到的那煙和紙條嗎?”
“那具屍體,便是老徐。”
“禮堂發生了暴亂,他們出不來了。所以隻能以死亡的方式,把消息,傳遞給我。”
他拿着手劄,像寫了幾句話,又最終合上。
聞言,黎頌想起初見時。
彌漫着硝煙的路上,他喬裝成了車夫。
眼角含笑的青年,孑然一身,在翻過一具具屍體的時候。當時的他,又在想着什麼呢?
“當時不惜手受傷,也要救我。是因為你以為,活過來的,是老徐他們吧。”
她明白過來。
黎頌手裡的粗瓷勺,頓住打滑間,濺起小小的水花:“抱歉,我不該提起這個話題的。”
“這有什麼不能提的。”他道着,“我還正,想找個人,說說話呢。”
他幾近孑然一身。
沒想到,最後能聽他說話的。反而是眼前,這個半路撿來的奇怪姑娘。
青年坐在她對面。
側臉分明,籠罩在夕陽裡,仿佛一種沉沉的散漫,望着遠處出神。
黎頌是記者,她是一個好的傾聽者。
她詢問:“老徐和你,有着什麼樣的故事?”
聞言,他回憶了下:“老徐是空軍出身。”
“大概十幾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他,在我爹的書房裡。那個夏天,文不成武不就的我,狠狠遭受了捶打。”
“當時的我,還非常不服氣。”
黎頌望着他的眉眼,推測了下年紀。
略有模糊的感受。
然後好奇:“那後來呢?你怎麼心服口服,跟着老徐,真認這個師父了?”
眼前的青年,動了下眼睫。沒擡眸,對上她的眼神。
他抿了口茶,複而沉默了下,風輕雲淡地帶過話題:“中間的故事,太長,不方便展開細說了。”
宋逢年輕閉了下眼。
跳過中間的回憶:“大概是三年前,我才再度見到他。”
“老徐受傷,瘸了腿,才回到甯城這個小地方。原本,想和蘇姨平淡過日子,但如今還是離開了。”
他輕描淡寫,但話語間,又藏匿了許多驚心動魄的曲折。她聽不太懂。
黎頌以手支頤。
望着他:“這聽上去,像是老徐改造了,一個遊手好閑少年的故事。”
宋逢年側眸,挑眉看她。
他很能抓重點:“你在說我,看上去,遊手好閑?”
她輕嗯聲:“你自己,這麼描述的啊。”
對方性子散漫,有些插科打诨。也可能是在提防着她,話語真假皆摻。
他扯了下唇角,笑起來:“也行吧。聽上去,改邪歸正了就好。”
黎頌擡眸看到。
他輕叩了下,手裡的粗瓷碗。沒有祭奠用的清酒,隻有微泛着黃的茶水,擡手一飲而盡。
“死亡不是終點。隻要有回憶,有思念,他就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宋逢年放下瓷碗,輕動眉梢:“所以你也不用,跟着那麼傷感,一副也要掉眼淚的模樣。”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是老徐,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呢。”
黎頌:“。”
他說話有些欠,可能要挨打了。
果不其然,旁邊拿圍裙角,背身抹眼淚的蘇姨,聽見了撲哧一聲。
作勢要拿燒火棍:“說話可真是,沒個門把兒。别讓人家姑娘,都見笑了。”
宋逢年笑着。
任由蘇姨,拿着烏黑的燒火棍,不痛不癢地敲他幾下,掃去閃着淚花的模樣,慢慢走遠。
他也緩緩正色。
端起剩餘的茶水,盡數倒在石闆地上,算作道别。
“一路走好。”
黎頌也輕默念了聲。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遠:“希望老徐,去轉世投胎了。”
“去一個更太平,美好的地方。沒有戰火,也沒有生離死别。别再來這片,流血、犧牲的土地了。”
“那倒也不會。”
她下意識便道:“再過幾年,十幾年,這裡就會是好的未來了。”
話音落下,她意識到了失言。
宋逢年輕掀眼。
他語氣輕飄飄的,像是當她的話,不過在安慰他:“借你吉言。”
見他不相信。
黎頌反而語氣,變得認真:“真的,我發誓沒騙你。”
他從屍體堆裡,扒拉出來的姑娘,正仰着臉看他。
她的眼睛很亮,像不屬于這個時代。
像黑夜裡,點燃的火柴。在灰蒙的天色中,撕開了一道縫隙,灼灼生動。
宋逢年怔然地想着。
複而又覺得。自己今天是流年不吉,受傷太多了,才會大腦發昏,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