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我,還是沒有回去。】
【這一天,依舊驚心動魄。讓人覺得劫後餘生,憤怒之餘,又傷感難過。】
閣樓的窗,在晚上,需要用黑布蒙上。
黎頌輕拉,舊時代的燈線,亮光籠罩了閣樓。光線也穿過縫隙,灑在二樓。
宋逢年今日受了傷,正靜靜躺在床上,閉眼休息。
他像沒把那段插曲,放在心上。
她躺下,又坐起來。
望對方一眼,采訪日記上的文風,倏地轉變了風格,自言自語道。
【傍晚他進門,就猜測有竊聽器,還故意不告訴我,說那些讓人誤會的話。】
黎頌用筆尖,戳啊戳地寫着。
【所以,不能怪我誤會吧?我會,誤會的話,也是很正常的吧?】
她寫到這裡時,輕推開了木闆,再探頭,去看他一眼。
他像有所察覺。
睜開了眼,淡定問:“怎麼了?”
黎頌立即伸手。
啪嗒一下,将木闆關上,隔絕二人相撞的視線:“沒事。”
人到深夜的時候,會喜歡,回憶尴尬的事,讓自己反複懊惱。
他的聲音,隔着木闆傳來:“你今晚。”
“已經翻身了八次,歎氣了十次,還嘗試推開木闆三次。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她在煩惱什麼,他難道不知道嗎?
黎頌再次推開,那扇木闆。
探頭去看他。目光澄澈,顯得自己毫不心虛:“我隻是,到了晚上,容易多愁善感。”
亮光傾瀉而下。
從她的閣樓,照亮進他的二樓裡。
而她探頭望他時,宋逢年輕倚在床頭,也恰好支起身,在仰頭,看着她。
“我在寫日記。”黎頌強調。
他倚在床邊,沒拆穿:“是嗎,我以為。你可能是有問題,會想問我。”
期間,他給自己的傷口,換了藥。翻了幾次身,似是睡不着。
黎頌想起。
他白日時說過,常常難以入睡。
“你的傷,還疼着嗎?”她問。
在樹林那裡,他讓她縫線時,陪着他閑聊。後面聊着,他便慢慢睡着了。
她猜他,應該是獨自,難以入眠。
聞言,他輕嗯一聲。
“還好,已經不疼了。”
黎頌想了想,也沒拆穿他。倚在木闆門邊,對他道:“我有些睡不着,不如聊會兒天吧,你有空嗎?”
“聊什麼?”他問。
她當然沒想好:“聊什麼都行。”
“我當小記者時,也常陪那些采訪對象,聊各種天。陪大娘聊過,搶雞蛋的事,左鄰右舍各種雞毛蒜皮的事,都聊。”
話題聊開了,才會逐漸吐露心聲。
安雙是這樣。
眼前的青年,應該也如此。
他半邊側臉,隐在黑暗中,像是已習慣這樣的生活。
另外半邊,又沐在光裡。擡眸,像措不及防地被拉入了,她頭頂那片有光的世界。
“你把我,當那些采訪對象啊。”
宋逢年輕笑。
他清了下嗓子,像是今夜,難得情緒複雜,也想找個人說話。
“你想聽什麼,我的故事嗎?”
屋子裡,回響着他的聲音。
黎頌當然想聽。
想知道,民國十九年的那天,他身上曾發生了什麼。
想知道他的大哥,下落不明的二姐。也想知道,他在商行的艱難故事。
她一直在好奇。
他是怎麼從手劄裡,最初桀骜的那個少年,變成現在這樣,成熟散漫的模樣。
燈線發出聲響,忽明忽暗着。
對視間,黎頌輕側頭。
最終還是放棄了,沒有直言詢問,去揭他的傷疤:“我們聊一聊。”
“今天的竊聽器吧。”
“除了藏在線裡,還會有,其它的形式嗎?像你一樣剪短,去處理嗎。”
宋逢年:“等了半天,隻想問我這個?”
他坐起來,以手支頤。
“隻要不被我連累。”他說道,“你應該一輩子,都不會再碰上,這種危險的東西。”
“不需要了解它。”
黎頌輕哦了聲。
“萬一我很厲害,變成了那種,戰地記者呢?多懂些知識,總也是有幫助的。”
何況她現在。
還頂了個,他的未婚妻的名頭。謹慎些不是壞事。
青年沉默了會兒。
他散漫的聲音,響起來:“今天的,是有線的。會藏在電話線附近,家具内部,長度不會太長。”
“微型的,會藏匿在小物件中,鋼筆、打火機都有可能。”
“剪斷,潑水都行。”
他側着臉,倚在二樓。
望向她的時候,眼瞳微動,半晌道:“後者比較貴,應該很難碰到。希望你,永遠都用不上這些。”
黎頌輕眨眼:“我記住了。”
“以後,也會更謹慎小心的。”
她和他聊着。
寫到一半的紙張,壓進枕頭底下,拉滅了亮着的燈線。
燈滅後,月光淌進來,勾勒她和宋逢年兩道影子。
她望着黑暗中的天空,他似乎也望着。
兩個不同時代的人,此刻都在仰頭,望着這同一片天空。月光朦胧,星子正西沉。
“宋逢年,這裡的甯城,以前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在那群惡鬼,還沒到來之前。”
“有很多啊。”他輕聲道,“讓我回憶想想。”
“街頭賣草藥的老頭,以前是賣糖畫的。他家的,是百年老鋪子,你想要什麼造型的糖畫,他都能畫。”
“蘇姨除了馄饨,還會很多舊式甜點。她隔壁的姐妹,叫孟姨,以前喜歡唱戲,但後來戲台被炮轟沒了。”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你很懂那些,吃喝玩樂啊。”
黎頌笑道:“看來之前,也沒騙我。吊兒郎當,如今才改邪歸正。”
青年嗯了聲,語氣揚起。
“我少年時,常喜歡這樣。跑出去遊手好閑,和狐朋狗友們一起。”
“現在翻牆利索,都是那時學的。”
“我娘曾說過,宋宅的院門,向來鎖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