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尚留着幾分春末的清爽。
院前的槐樹剛抽出新葉,樹葉縫隙漏下的日光并不灼人,星星碎碎的散落在地上。枝丫上偶有蟬蟲試唱,也是怯生生的,叫兩聲便止住了。
午後是後院偏廚難得的清閑時光。
“侯府是個前後五進的院落,這座後院啊隻是侯府西北一角。”被丫鬟們圍繞的小丫頭撚着小拇指的指甲蓋兒,“就占侯府這麼點。”
“前院青石闆鋪地,平整又開闊,遠遠看着跟鏡子似地。屋頂覆蓋琉璃瓦,陽光之下金燦燦的一片。”
“屋子裡更是了不得,全是金磚鋪地,紫檀木的家具件件都是珍品,牆上懸着的全是名家字畫。”
“侯府東北角的花園,占地數十畝,假山疊石,亭台樓閣,眼睛都看不過來。”
清枝從井裡打上一桶水,路過院前,腳步不自覺地停下來,她認出被人圍在中間的小丫頭名叫燕兒,前陣子剛從這裡調去前院。
後院偏廚的丫鬟是去不得前院的,因此對她的所見所聞産生了好奇。
清枝是定遠侯府的家生子,爹娘死得早,老夫人心善,沒将她賣給人牙子,六歲她就在後院廚房打雜。掌勺的杜大娘五年前死了丈夫,又沒生下一兒半女,見她乖順肯學,便将祖傳的手藝傳給了她。
這一晃,八年過去了。
聽了會兒,對方不過是把幾句一樣的話翻來覆去的說,清枝沒了興緻,提着水桶往裡走去。
穿着藏藍袍的杜大娘從裡頭出來,靠着門口的柱子,見她們又聚在一起,眼中閃過不屑,環抱手臂喊道,“清枝,你沒聞着什麼味兒嗎?”
清枝這才想起,廚房銅鍋裡還炖着蓮羹,趕緊三步跨成兩步,提着水進了廚房。
見她如此,杜大娘跟着進了廚房,操起木勺戳了下清枝的額頭。
“你看燕兒,剛來後院兩年就攀上了王姨娘的高枝兒,再看看你,慧根本就比常人少,還全用在做菜上。”
清枝被戳疼了也不惱,往鍋裡添了半勺清水,塞了兩根柴進竈膛。
不一會兒,鍋裡又咕噜咕噜冒着熱氣,甘甜軟糯的香氣撲面而來。
清枝起身,将蓮羹倒進碗裡,又将洗淨的勺子遞給杜大娘。
“大娘,給。”
杜大娘怒其不争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并未伸手。
清枝拉過杜大娘的手,将碗放了上去,“聽說您最近失眠多夢,蓮羹最是安神助眠。”
杜大娘看着碗裡的粥,歎了口氣,“難不成你打算在廚房耗一輩子?”
清枝并未接話,讪笑着又開始忙活起來。
她知道,杜大娘是恨鐵不成鋼。
半月前,燕兒從她這裡拿了一盒點心,偷摸着給王姨娘送了去。
沒曾想,侯爺那晚宿在了王姨娘房裡,那盒點心正對侯爺胃口,誇贊了兩句。
于是王姨娘将燕兒喚去,燕兒說點心是她自個兒做的,又問了幾句話便把她留下了。
杜大娘喝完粥,臉色稍緩,語氣也軟了幾分,“前院的丫鬟将來出了侯府都能謀上一個好前程。若得了主子們的垂青,還能給指個好人家。”
說完她看向清枝,又歎了口氣。
這時,燕兒撈起布簾走進來,拉着清枝的胳膊笑道,“清姐兒,最近天氣漸熱,王姨娘夜裡發汗,胃口也差了許多,可有什麼時宜的湯飲……”
清枝打開櫃門,将洗好的碗勺歸置好,然後拿出一個陶罐,從裡面挑出幾塊陳皮,用棉布包好遞給燕兒。
“這是我自個兒晾曬的陳皮,回去加點普洱就成。”
燕兒臉上透着歡喜,拿起陳皮轉身出了廚房。
杜大娘看着燕兒的背影,嘴裡嘟囔了幾句,從盆裡撈起一條腌好的草魚,手起刀落,菜闆砍得咔咔響。
清枝在一旁不敢吱聲,心想着,一輩子做菜也沒什麼不好。
誰曾想,半月後,天色蒙蒙亮,管事娘子突然将奴仆召集到正院。
清枝緊緊跟在杜大娘身後,這是她第一次來前院。
清風拂面,帶着一絲微微的涼意,放眼望去青磚綠瓦相互輝映,顔色特别亮,竟比燕兒嘴裡說的還要好看,窗棂、梁柱與石座雕刻的鳥獸也跟真的一樣。
一路上好多花啊、樹啊,她都叫不上名字,隻覺得天上的仙境應該就是這般模樣。
走了半個多時辰,終于到了正院,此時正院裡已經站了不少人。
清枝走到隊伍末尾處,跟杜大娘并排站着。
沒多久,管事娘子扶着老夫人到了前廳,遠遠望去,老夫人雖步伐遲緩,但通身氣派,看着威嚴極了。
所有奴仆齊齊跪下,高呼“老夫人安康。”
清枝不懂,也跟着跪了下去,慌亂中頭重重地磕在青石闆上,疼得龇牙。
隐約聽見老夫人發了話,但隔太遠她聽不清。
忽而,前面隐隐傳來仆婦們的啜泣聲,清枝心裡生出幾分不安,她抿着嘴,手掌貼在青石闆上,冰涼的觸感透過肌膚,緩緩滲入血脈,身體逐漸泛起冷意。
沒過多久,大家陸續起身,走到管事娘子面前接過一張字條,抹着眼淚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