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霧氣蒸騰,雲筝無知無覺地洗澡。視力受阻,他動作很小心,每一步都慢慢的。以免萬一摔倒或碰掉東西,傷到自己。
因為腦袋有傷,纏着繃帶,雲筝頭發全程沒碰水。
浴室做了幹濕分離,幹淨的衣服分别被傅斯聿細心地挂在牆上。
雲筝隻要取下,再慢慢摸索着穿上就可以。
失明太不方便了,全過程真的是超級麻煩,明明洗澡很簡單的。
如果他沒聽見傅斯聿的心聲,不知道對方腦子裡亂七八糟、近乎神經質的臆想,雲筝對傅斯聿幫自己洗澡這回事倒沒有很抗拒。
畢竟他不是男同,兩個直男互相幫忙而已。
說不定還方便很多呢。
浴室開了暖風和浴霸,狹小的空間裡,暖烘烘的水汽蒸騰彌漫,雲筝呼吸不很順暢,四肢微微發軟,連跟着思緒也漫無邊際發散——
哥哥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雲筝非常苦惱。
傅斯聿從電腦裡看見,少年穿完一件衣服,總是站着休息十幾秒,然後再穿下一件。
因為角度單一,隻能拍到少年晃眼的背影,動作既笨又認真,不知道發呆的時候在想什麼。從小就呆的可愛。
傅斯聿記得,小時候給雲筝講題目大多數時候靠“聽”學會解題思路。
雲筝記憶力超乎常人,理科學科的抽象概念幾乎一點就透,理解速度快。因為視力缺陷,他不依賴紙筆,更擅長腦内的推算演練。
所以傅斯聿教他的時候,除非必要的步驟用紙筆寫,一般更多注重“講”題。
少年依賴他,全心全意又認真聽講,碰見沒思路的難題,聽着聽着身體不自覺貼近人,專注力集中,抱着他胳膊又乖又黏人。
直到恢複視力後,兩人講題時也照例保持這樣親密的習慣。
傅斯聿一直以為人的習慣性依賴是很難改的。可惜,随着人年齡的增長和環境變化,認知和視野都會逐步開闊。更何況雲筝是個漂亮又聰明的小孩。
男人靜靜垂眸,長直的眼睫在高挺鼻梁下投落一片參差陰影,像一扇半阖的鴉羽,所有晦澀情緒盡數斂入暗眸。
食指在觸摸闆滑動,傅斯聿關了監控頁面,合上電腦,随手往茶幾桌上一推,徑直起身。
精準掐點到秒鐘,浴室門把手下壓的一瞬,傅斯聿穩穩伫立門口正中間。
雲筝出門沒防備有人,杵着盲杖直直往前邁步,猛地撞上一片堅實溫熱,像猝不及防地抵上一堵活生生的牆。
好在他走得慢,額頭撞得輕,加上一股力量及時繞過後腰将雲筝圈住,腳下倒沒踉跄。
雲筝剛洗完澡,穿着一身奶白色的睡衣,衣服,鵝蛋臉白淨,皮膚細膩沒毛孔,貼近看幾乎能看見細小的毛絨。
柔嫩的輪廓線條連接白玉似的脖頸,整個人像冒着蒸汽又粉撲撲的草莓餡雪媚娘。
傅斯聿克制住把人打包攬抱進懷裡的沖動,他隻輕輕擡手,然後指尖點了點少年軟乎乎粉蒸的臉蛋。
【小糯米糕。】
“衣服上怎麼有草莓?喜歡吃草莓了?明天給你買。”男人嗓音磁性緩緩,像音質極好的大提琴奏樂流淌。
雲筝下意識摸了摸臉頰,衣服都是傅斯聿準備的,是商場打折送的,印着很多草莓的卡通圖案,他明明記得這套睡衣不常穿,壓在衣櫃最底層。
“商場打折送的,我很少穿的。”衣服太可愛,雲筝不自在地拽了拽衣擺。
晚上睡前,傅斯聿替他揭開眼睛纏繞的雪醫用紗布。
雲筝傷的是腦袋,眼睛外部隻塗抹舒緩作用的藥膏,純粹是擋光,以防恢複視力受光線刺激。
晚上睡覺不用再纏紗布,雲筝躺進蓬松柔軟的棉被裡,他習慣性用腿把兩側被角掖進,給人包裹的安全感。
房間隻開了牆面的壁燈,光線很暗。
雲筝不适應地眨眼,卷翹厚密的睫毛淩亂,冷白玉似的眼皮壓出印痕。
因為從小患眼疾,雲筝的眼睛不亮,更像一塊蒙了層薄霧的琥珀。他的瞳仁是不太純粹的淺淡棕色,眼球邊緣有一圈揮不散的墨黑。能倒映人影,卻始終有幾分聚焦不了的渙散。
目光失去聚焦的能力,雲筝使勁兒眨眼,視野裡仍然是散不開的黑暗,像呆在被水泥封死的數十米深井。
他有些頹喪,睫毛垂下又擡起,“哥哥,你開燈了嗎?”
傅斯聿在給雲筝掖被角,手上動作微不可察停頓。
雲筝眼睛忽覺輕微的癢意,溫暖又有些硬的觸感。
他意識到,傅斯聿在碰自己的眼睛。
随之而來是男人徐徐的嗓音,“筝筝真棒。”
睡前突如其來的誇贊,雲筝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啊了一聲,“哪裡有棒。”
“一個人在外地學習讀書,拿全額獎學金,還能做家教掙生活費和學費,還能一個人在外面租房。”
“這都不棒嗎?沒想到筝筝一個人能做得這麼好。”
一連串不停頓的誇贊淌進雲筝耳裡,像汩汩咚咚的溫泉,心髒鼓脹蓬軟,把一分鐘前才冒頭的頹喪一掃而盡。
溫潤的淺棕色眸子忽然有了焦點,雖然還是看不清,但濃重的薄霧揮散半分,終于瑩瑩亮了一點,像一盞舊舊的小燈。
雲筝不習慣聽别人對自己的誇贊,腦袋蹭了蹭綿軟枕頭,羞澀又忍不住開心。
“沒有很厲害的,大學裡有很多同學也是這樣,他們比我還努力。”
他說的是實話,不比燕京遍地是富家子弟,章市隻是一個三線小城市,這裡不會有人瞧不起他沒權勢,也不會有人在交朋友時故意打探對方的家庭背景。
除了極個别人,雲筝在章大遇見的每個同學都很好,熱情善良,知道他的家境後,會主動問他是否需要兼職,有什麼事情都會互相幫忙惦記。
以前的窘迫境遇很少再有。
傅斯聿語氣很淡,“這樣嗎?”
雲筝點頭,說完他又有點心虛,隐隐感覺氣氛有點奇怪。
“筝筝。”
雲筝睜眼,睫翼顫了下,溫熱的手又覆上眼,厚密的熱度傳遞。
“睡吧。”
睡前對話戛然而止,停在略顯奇怪的節點,好像傅斯聿心情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