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母對楊惜很是關注,漂亮話接連不斷,楊爸爸很受用,又說楊惜的性格太跳脫了,跟個小男生一樣。
宋母樂呵呵地說:“像男生沒關系,隻要不是真的男生就好。”
桌上刹時鴉雀無聲,接着,楊爸爸哈哈大笑。
反觀阮家和方家這邊,話題中規中矩,圍繞孩子的學業,又互相感激對方對自家孩子的包容幫助。
總而言之,推杯換盞,真假參半着瞎侃。
四位家長見過這面,也不見得還能見第二面,成年人自有一套消解尴尬的法子,尴尬的是四個學生。
飯後,家長打道回府,學生回學校,四人原本并排走,到了稍窄的道上,隊列悄然變化。
宋時清側了眸:“感覺怎麼樣?”
嘉甯面露疑惑:“什麼?”
“我媽。”他說,“你感覺她人怎麼樣?”
嘉甯說:“阿姨挺好的,很溫柔。”
“嗯,所以……”宋時清頓了下,“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嘉甯眨了下眼。
她不傻,怎麼會不懂他的意思?
對大多數普通人而言,感情是允許沖動的,甚至,大部分感情都源于一時沖動,于是才有了深思熟慮後的不甘,以及細嚼慢咽後的苦澀。
嘉甯很珍惜宋時清這位朋友,少年熱烈、光明,為她伸張正義,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給她開辟出安全領域,不管别人怎樣議論她,他始終相信她、尊敬她、默默守護她。
一晃眼的功夫,三年了。
難有人能面對這樣的感情還無動于衷,可壞就壞在,少年太過完美無缺、純粹熱烈。
不真實。
他像櫥窗裡的寶玉,天然有着溫暖的色澤,但他們之間隔着永恒的鋼化玻璃,他又像是一團火焰,誠然在燃燒所有溫暖她、照亮她,卻又理所當然地無法讓她握進掌心。
命苦的孩子過早成熟,嘉甯知道自己絕非好人,但也不會壞得太離譜。
她需要自己有足夠的利用價值,她的安全感不來自任何空口無憑的承諾,隻來自自己的價值。
比如阮家,無論是拿她擋災,還是拿她做個心理安慰,總是有所圖謀,他們不會輕易舍棄她,也不能随意舍棄她,嘉甯做好了被獻祭的準備,也心甘情願,正因如此,她才能心安理得接受饋贈。
她清楚自己的心意。
如果把阮嘉遇看成溫白開,那麼,宋時清就是超大杯的全糖奶茶。
奶茶固然好喝,但人能靠喝奶茶過一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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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春節,阮家去北城,在姐夫家過年。
一架小型客機,阿媽帶着承澤和嘉甯坐一邊,阮嘉遇和爺爺阿爸坐一邊。
途中,阿媽數落起阮嘉遇,說他該跟她換個位置,好好領教一下小男孩的調皮搗蛋。
這話剛落地,承澤就鬧着要玩iPad了,阿媽說:“你剛才才玩過,不準了。”
“不嘛!就玩一會兒!”承澤哼哼唧唧地撒嬌。
這個年齡的小男生,說話還是銀鈴般的脆,又夾雜着刺耳的尖銳感。
必然不好聽,周圍有乘客受到驚擾,發出議論。
爺爺蹙眉發号施令:“你就給他玩會兒吧,歇了有十分鐘了。”
阿爸也向着孫子:“給他吧,等會兒下了飛機,也沒時間玩了。”
阮嘉遇垂頭不語,像個活死人置身事外。
阿媽原本還心軟,被父子倆齊齊聲讨,便覺煩躁:“我不是為他好嗎?天天玩手機玩平闆,知道碎片化知識對小孩智力發育影響多大嗎?”
承澤插嘴進來:“我要看動畫片,奶奶,我要看動畫片!”
身邊陡然拳打腳踹、大吵大叫起來。
阿媽心急,一手捂住他的嘴巴,一手要去拿iPad。
阮嘉遇這才擡起頭,漆黑眸光怒瞪而來,父子倆視線相對,那股氣場瞬間把任性嚣張的小男孩震懾住。
承澤癟了嘴,不敢出聲了。
阿媽回敬阮嘉遇一眼,又輕戳承澤的腦門,語氣寵溺:“真是慣着你了,誰不管你你怕誰,管你的你就不當回事兒。”
承澤并不理她,轉過臉,看向窗外。
“養不熟的狼崽子,不知道像了誰。”阿媽放棄拿平闆,扣好随身的行李包。
嘉甯和阮嘉遇一樣,坐在靠走廊的位置,她在這場喧鬧的休止符中,側了下臉。
四目相對,他的神情帶着風雨忽來的晦暝。
爺爺靠窗坐,因為入眼的太陽光線過于強烈,擡手撥下窗戶的擋闆,這邊,阿媽怕光線傷了承澤的眼睛,也伸展手臂。
光芒寂滅,唯有他眼睛裡的一點亮,帶着隐晦的火苗,尚存餘溫。
嘉甯抿抿唇,收回視線。
她垂着眸,無意識地攥起了拳,緊緊的,由并不尖利的指甲掐在皮肉,不痛不癢的,于是難以緩解内心的悶漲和疼痛。
不合時宜地想起第一次坐飛機,那種猝不及防的失重感,連帶耳膜一起,要在氣壓下一并将她撕裂,她聽不見了,但耳朵裡又有轟響震耳,喊出來的話失去了聲音,劇烈恐懼讓她産生眩暈感,周遭一切都變混亂。
她當時并不知道這叫航空性中耳炎,是在飛機起降過程中因為氣壓變化産生的,一種很常見的不适情況。
她不敢哭,不敢鬧,不敢發出動靜,是阮嘉遇察覺到端倪。
那時他正好坐在她身邊,她模模糊糊地看見他在喊她,嘴型在說“不要怕”,“沒事的”,還在教她怎樣緩解……但于事無補,嘉甯眼淚奪眶而出,一下撲進他懷裡。
阮嘉遇當時完全愣住,攤開的手臂往上舉起。
接着,他叫來空姐,拿到一對海綿耳塞,幫她塞進耳朵裡。
這場疼痛,持續了十幾分鐘,終得緩解。
身體的疼痛終有一天會消弭,和她的過往一樣,當時的恐懼到現在已經記不起,但那些镌刻在她精神上的傷痕,卻刀刀刻骨、不朽。
那麼他呢?
點燃香煙的每個時刻,看向承澤的每個時刻,被毫不知情的父母數落譴責的每個時刻……
嘉甯沒忍住,又轉過視線。
阮嘉遇已經戴上了眼罩,以一種松弛姿勢靠在座椅上,他的臉龐微往上仰,頸部中央匍匐一座小山,像他這個人一樣,本該鋒芒畢露,卻因為有層皮囊束縛,于是成了頹廢衰敗的土堆。
他們各有把柄在對方手裡攥着,彼此緘默,帶着秘密走進墳墓,當然是最好的結局,然而……
然而嘉甯不得不承認,看到文件時的驚恐、憤怒和疼痛,一直綿延至今,究竟是有多深刻的感情?才讓他忍讓至此,或許相比驚恐、憤怒和疼痛,翻湧不止的複雜混亂情緒中,是嫉妒的色彩更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