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吳相公不要過問自家們的事……”孫革說完就笑了,“怎麼可能呢。”
“吳相公有自己的分寸……他不會随意犯險……四川,西南……都離不開他……”
這已經說不清是一種預判,還是一種自我安慰一樣的期望了。
這是罕見的不被人監視的時刻。
這是在最危險的地方,進行的一次最安全的見面。
吳玠大步而來,殿前司的士兵們有些訝異地看向他,遲疑片刻後紛紛叫着“吳相公”見禮。渾身是傷的幾人聽得這一稱呼,過分震驚後也都掙紮着要給他見禮,被他一把攔住。
吳玠攙扶着他們一起走了幾步。他此行純屬意外,身上什麼都沒帶,他面對着這些他曾經有的偶爾聽過名字、有的連名字也沒聽過的人,這些共同的身份就是嶽飛的部下或朋友的人,他說着你們要好好活下去的話;他盤算着回去立刻打點自己的人,應該能在臨安城外追上,給多送些東西。于鵬和孫革似乎都看出了他的心思,搖頭道,吳相公千萬不必,萬一再有牽連,麻煩無窮;我們已經如此田地,再差不過一死,吳相公擅自珍重。他最後許諾道,你們放心,自家自有分寸,會盡力照料好一切。
和所料的一句不差。
他們是有點關系又好像沒什麼關系的人,此刻才剛剛認識。他自然不能久留,他剛安頓好,他們就催着他走,最後他們還是都不顧他的阻攔忍痛給他見了禮,嘴裡說的是,嶽相公不曾有機會見您,權當我們代他一見。又說如此危難關頭,吳相公恩義深重。
吳玠也不顧他們的阻攔,俯身回了同樣的禮。
他,他們,從頭到尾都平靜又清醒得不似常人。
吳玠回來時隻看到自己的衛隊長有些窘迫地站在那裡;幾個年輕獄卒剛合力拖着草席走了過來,在旁叉着腰你一句我一句——
“行了行了,看着楊殿前的面子給你們行個方便。”
“憑什麼給?明兒就除夕了,誰沒點事?”
現下做事的獄卒們都是剛剛專門新換班來的,自然不知道眼前人分别是誰,也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他們左看右看,隻覺着眼前這個年紀小點的不過來牢獄裡走了一遭,竟然就被吓成這樣,實在值得恥笑;而旁邊那個年紀大點的也不過是個打扮得華貴點的頭目,大理寺見過多少權勢滔天的,做了階下囚還不是一模一樣,何況眼前這不知名姓的頭目,自然無需有什麼額外的尊敬。
“相公。”
他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剛才獄卒的話,他上去說了幾句好聽的,目送着幾人急不可耐地揚長而去。空曠的廣場上現在隻剩下他和李木,他在泥濘裡半跪下去,打開席子,低頭去看。
這是他素未謀面的舊友。
這是嶽飛。
這是他們平生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
他看着此刻靜靜躺在這裡的人,心裡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那些他親手在信封裡寫過很多次的名字,腦海裡瞬間閃過許許多多不同的話和事。他看他尚還沒有瞑目,便伸手去給他阖上雙目,低低道,你放心,我們會照料好人間的一切,做你未做完的事,還會為你複仇。
然後他直接拿袖口擦去那人嘴角已經快幹涸的血迹,撫上他冰冷的面頰,口鼻之間當然也是冰冷的,他順着往下,将頭和身體擺正。
李木拎着鐵鍬,一腳一腳踩下去,一把一把揚上來。他機械又精準地重複着這個動作,這一片土地并不難挖,隻偶爾能碰到什麼小塊的硬物,也許是小塊石頭,也許是曾經同樣在此處結束生命的某些人散落的骨殖。
這件事本不該他來做,但他頭暈目眩間看到那已年過半百的老獄卒頭領微微佝偻着腰從屋内走出,是了,他費力地在腦海裡搜尋着,這個老頭領名叫隗順,剛才那一輪“參觀”裡不知誰在介紹人事時提過一嘴。雖然他不明白為何剛才全程都沒看到本該在崗的隗順,為何他又在此刻突然出現、選擇一個人在此堅守崗位。但無論如何,他不忍心一個年邁的人在這種情形下還一個人做這種體力活,于是他忍着胃痛走上前去,在對方的欲言又止裡主動拿過鐵鍬。
李木拄着鐵鍬在土坑前站定。
明明是對他來說毫不費力的一件事,最後一鏟土揚出去時,他卻似乎被抽幹了渾身的氣力。他就這麼在這裡看着,看着他家相公合上席子站起身,與隗順微微交談幾句;看着隗順轉身走向大理寺,開始鎖上層層大門,而他家相公面無表情地抱起那個人,一步步走到挖好的坑邊上。
他的腦子更懵了。
這個過程對他、對吳玠都太殘忍,他感到自己眼睛生疼快掉出了淚。然而,他擡眼看向吳玠的瞬間,吳玠似乎被按了某個開關,猛地将他扯過來,一字一字用隻有他能聽清的聲音道:“閉嘴,聽我命令做事。明白嗎?”
他其實不明白,但他還是立刻立正,應道:“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