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識似乎又丢了,他的軍人本能卻督促着他一刻不停地奉命行事。他不斷地熬藥,和軍醫一起給人強行灌下濃稠的藥汁,止血,消毒,接骨頭,包紮傷口,處置内傷。他似乎接過軍醫的幾句話,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嘴裡在說什麼。
床上的軀體一動不動躺在那裡任他們處置,不會有活人該有的任何反應,臉上沒有血色,口鼻上幾乎探不到氣息,手腕上也摸不到脈搏,除了頸部頑強不屈的微弱跳動,隻有凝血這樣的生理反應在提醒着他們,這個人确實還沒死。
我不需要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想。
天色擦亮,今天是臘月三十,除夕來了,今夜就要過年了。
李木躺在自己床上時人還是恍惚的。
他是被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吳玠勒令立刻睡覺,又因為走路暈得七葷八素,直接被軍醫揪着領子扔到床上塞進了被子裡。他躺在那裡,直勾勾盯着漸漸明亮的屋頂,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還是睡過去,後來應當是睡過去了吧,雖然還殘留着一些清醒的意識。眼前的人逐漸從幾個時辰前的那些人變成了自己,不,不隻有自己,還有自己熟悉的很多人——吳玠相公與其他人——他們正在經曆一模一樣的事,他看着自己被一次次折磨,殺死,他看着那個自己眼睜睜站在那裡,眼前是自己立誓用生命保護的人們,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們,他們正在一點點被吞噬,被殘害,慢慢死去。
“啊——!!!”
他驚叫着睜眼,睜眼之後還在下意識叫着。緊接着入耳的是叮鈴哐啷東西掉地的聲音,小王正彎腰在那裡,一手抄着吃到一半的雞腿,一手撿起杯子盤子,有點摸不着頭腦地高聲問道:“老李怎麼了?被噩夢吓醒了嗎?”
他嘴裡咬着那半根雞腿,手上還沾着油,自李木眼跟前晃了晃,看對方的手一直在痙攣,上去一把抓起來,驚道,“手怎麼這麼冷?精神不好再多睡睡呗,五更天剛過,早着呢,我是一熬大夜就睡不着,這不,先吃點熱乎的,你起來我再補覺。”
“興許昨夜穿少了。”李木努力調整了一番情緒,複又問道,“昨晚你跟随相公進宮,可有什麼事?”
“嗨,這次我們不能跟進去,就送到最外面,楊殿前和相公去面聖啦。真冷,凍了大半個時辰,也沒見着一個活人。然後相公出來,看起來心情挺好,就是出來時天又落了雪身上淋了些。相公路上還安頓我們,餓了就順路買點新鮮吃食。沒旁的啦。”
“再細想想,當真沒有遺漏什麼?”李木隻覺精神緊繃着,一把抓住對方的手繼續問道。這一回答分毫無法使他放松,反而讓他更加緊張起來——自己不在,他們真的未曾遺漏什麼嗎?這才四天,所見所聞就如此陰險惡毒,這些毫無下限的人又何曾有做不出來的事?
“當真沒有。老李啊,我早知道你會勞心,弟兄們一路可仔細着呢,我這邊吃邊想了三四個回合,真沒事。”小王咬幹淨最後一塊肉,将雞骨頭朝盤子裡一丢,“你啊,容我多嘴一句,就是太心多。幹咱們這活兒的吧,心細是好事,心太多遲早累死。起來起來,睡不着就吃點飯,啥事都沒。”
努力加餐飯,确為人間真理。
李木很希望這句話是真的,可惜天不遂人願。
邁步轉入熱氣升騰滿屋藥味的後堂的刹那,他清清楚楚看到吳玠臉色一點也不好看地站在那裡,嘴唇都灰白幹裂着,軍醫按着他的心口,逼着他一口一口往出吐暗色的瘀血。
李木還未來得及震驚,就聽到了他平生聽過的最目無綱紀大逆不道的話——
吳玠臉色掩不住地憔悴,眉眼間卻全是一派冷冽肅殺,他自己用手随意抹去嘴角彌散的血迹,沉聲冷笑道:
“官家如此,無異于自掘墳墓。”
官家如此,無異于自掘墳墓!
這句話配上這副場景,立時有若黃鐘大呂砸在李木心上,是啊,是啊,自家相公何等人物,最最是不能忍的人,怎麼可能隻生生忍下這一晚啊!
他目光渙散地亂轉着,地上放的顯然是剛才宮裡來人送的大批東西,鮮亮的紅色黃色絲綢映在周遭種種裡,伴随着院外飄來的悅耳絲竹管弦,更尤其刺目起來。
是啊,過年了,過年了,事情了結了,那些人終于能“放心”地過年了……
要過年了!
誰已經留在舊年,誰不一定能走進新年,又是誰在“過年”。
思緒蕩開的瞬間,周遭諸事立時都不可見不可聞,眼前隻剩茫茫血色,伴随着後腦被強行洞穿顱骨一般尖銳駭人劇痛,李木隻覺有若被人一錘砸碎天靈蓋、一刀砍下頭顱,無法控制地栽倒在地,瞬間失去意識,什麼都不知道了。①
無成心力盡,未老形骸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