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又想起另一件事。那是紹興九年吳玠病重時候,他曾下定決心去見軍醫,當時他和大軍醫也不怎麼熟,隻因為照料吳玠而在公事上——就是各種買藥傳話的活計裡——熟悉了些。
他低着頭和軍醫說,您見多識廣,想必聽過這種事,聞說有法術可以命換命,自家随時願替相公去死。
那是個很晚的夜晚,軍醫因為熬了三個大夜不眠不休而雙目赤紅,盯着他盯了半晌,冷笑道,若世間真有這種法子,那王侯将相們怕是都長生不死了。
他當時隻當軍醫罵他怪力亂神,後來卻隐約懂了這句話裡的其它意思。
額頭上的冰塊化幹淨了。
李木慢慢坐起來,方子放在桌上,軍醫知道他是這些事的熟手,甚至都沒額外叮囑一句。
他其實還有一件事需要去想。自将嶽飛救回來後到現在,吳玠還沒來得及和他清楚明白地說點什麼,但就算他昨晚神遊九天,他也記得吳玠最後看他的眼神。
他還模糊記得自己也觑了軍醫幾眼,這件事除了吳玠與自己,就隻與軍醫有幹——軍醫的幹系比自己大得多。
像預想的那樣不會有意外。
李木自認現在的自己是整個宣撫司最熟悉軍醫的人之一。話其實不能這麼講,不止宣撫司,就說整個蜀地,熟悉軍醫的、軍醫熟悉的,遍地都是。治病救人就是與人打交道的活計,何況軍醫這樣行醫幾十年、醫術高明又人情練達的人。
有時李木甚至覺得軍醫不像“人”,有時又覺得他是個最生動的人。
軍醫惜身也惜命。
他比吳玠還年長兩歲,平素幾十年如一日過着規律到堪稱嚴苛的苦行僧日子——一天不落地準時早起,繞軍營跑一圈,風雨無阻,然後用飯。他甚至吃飯都很規律,一顆雞蛋就是一顆,不會多也不會少;菜與肉就是固定的量,這裡多了那裡就要減去。軍醫平日不飲酒,但他海量人盡皆知,需喝酒時從容不迫千杯不醉。他不賭,也不沾其它不良嗜好,但他會賭,擅長賭;他讀書,也習武,但他依舊專心做醫生。
他也不好色。雖已身居高位多年,但一直沒有納妾,更不曾有外出漁色一類的傳聞,甚至連随身伺候的人都沒有。李木很早便聽說過,吳玠早年就曾數次想送軍醫姬妾和丫鬟作為賞賜,都被軍醫巧妙辭了——他說是喜好其它東西,等吳玠真賞賜了其它,軍醫轉手就都用來做了正事,除了賞賜些吃喝書本還算有用,别的他也從不拿來自己享用。怎麼說呢,也算奇事一樁,何況是他們川陝有吳玠這麼個“榜樣”,上行下效的多,軍醫這樣就更有點格格不入了。
軍醫的妻子也是醫生,也像軍醫一樣很少被人知曉和記住名字,她姓鄭,大家都喊她鄭醫官。她大戰時多在後方走動,照料婦人孩童。憑借着公事裡不多不少的交往,李木實在覺得軍醫夫婦般配,很般配,厲害人需要和厲害人做夫妻,平分秋色。
“人一輩子就這麼短,就這麼些世俗的快樂。”吳玠向來不避諱同軍醫這樣講話,“你錯過了太多。”
“自家不覺得。”
他跟正經人說正經話,跟渾人說渾話,跟鬼說鬼話,但他實在是個正人君子——比那些裝腔作勢的僞君子正派得多。
軍醫又最不惜命。救人時不知疲倦,戰場上一批一批往下死人,軍醫就幾天幾夜不合眼帶手下救人。他救人時話很少,手很快;他奔走在炮石橫飛漫天箭雨的第一線,不退縮也不畏懼。即使如此,奇妙的是,他本人很少受傷生病。他至今連牙齒都不少一顆,沒有頭疼腰疼腿疼腳疼中的任何一者,甚至身上都幾乎沒有傷疤,他似乎永遠身體康健、精力充沛,永遠像二十歲年輕人。
“我先倒下就少一個救人的人,就少幾十條命。”被問起來時軍醫手頭不停,沒什麼情緒地回答道,“受傷也是,生病亦然。一個合格的大夫應當盡量避開這些。”
軍醫總能在恰當的時候做恰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