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這麼幹脆講,一個這麼認真聽,明白人對上明白人。吳玠半倚着桌案向外看,窗外落日餘晖已經被輕薄的雲漫卷蓋去,花木濃密的影子尚還分明,鋪天蓋地壓在窗前案上,案頭薄薄幾頁紙妥帖壓在鎮紙下,上面落筆的隻有兩行開頭,是工整小楷,昏暗光線裡看不清。
上次他去找軍醫時,軍醫的案頭也是相似的模樣。他阖上門窗坐下,順手将桌上那一沓病曆文書搬開了去。他專程來問的也是這件事,他最近似乎在軍醫這裡問得有點太多,之前問能保全性命與否,能恢複日常生活與否,人似乎總是實現了一個看似不可實現的目标就會殷切地希望實現下一個,直到現在,終于問到了這個近乎天方夜譚的東西。
“隻是信口問問。”他補道。
“吳相公覺着呢?”軍醫先不回答,隻反問。
吳玠再不通醫藥,武人總會看些常見傷病;他自己亦精通武學,早知經脈已斷了七零八落,基底與内功也全毀了去,自然絕無可能。正因他明白這一點,才抱着那點無益的不甘來軍醫這裡要一個确定答案;而軍醫正也明白這一點,才反問他。
吳玠搖了一下頭。
“這身傷留的時候,就未曾留過半點活路——嶽相公何等明白人,當然心知肚明。”軍醫微微向後靠去,冷聲道,“處處必死之局,但凡換個人來都走不到今日。”
“換個人來也不用遭這等罪。”說到此處吳玠便也忍不住冷笑。他這單單一句說得簡單,意思卻不尋常。
軍醫半眯着眼看他,神色晦暗不明。吳玠不再講這個,歎道:“自家知道絕無可能。隻是一身武藝裡幾十年辛苦修為曆練,我輩武人更清楚其中不易。”
他擡眼看向窗戶方向:“豈止武藝,多少東西都是如此,一旦全抛。”
一旦全抛。
嶽飛似聽到了這聲不可聞的歎息,知他所想,眼神轉向他,安慰一般道:“自家從下獄起,便知絕無生理。未曾想兄長于千難萬險中救得我性命,恩深義重,無以為報。至于身體,自有自己的道理在,世間怎可能萬事都人力可及、順遂心意。”他明眸爍爍,容色坦然依舊,說到這裡臉上忽而又露出一絲輕松笑意,“何況總有底子在的,日後重撿起來也不費力。”
吳玠沒有接話。
他注視着嶽飛的眼睛,想起他們在臨安城的第一眼對視。半年來這雙眼睛變了又變,裡面的眼神卻從未變過,坦然平靜得令人心驚,一往無前。
六月盛夏驕陽似火,隻有太陽落山後才能稍微涼快些,卻也總擋不住滿地升騰的暑氣。李木不知道最近又出了什麼新的大事,隻是他從吳玠這裡走前一眼,又看到了讓他近乎心理陰影的畫面——他們吳相公已經低頭研究了很久面前雜七雜八擺着的一堆東西,有不止一份文書,有地圖,還有一把短刀。此刻吳玠正靠坐回座位上去思考着,思考了片刻,似乎豁然開朗,而後突然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熟悉的瓷瓶,開始不緊不慢從裡面倒朱紅色的藥丸出來。
藥丸,又是熟悉的藥丸。
“軍醫……相公最近是有什麼身體不适嗎?”他還是止不住擔憂,跑去醫司找了軍醫。
“并無。”軍醫眼光仿佛洞悉一切,連他那點委婉也戳破了,“怎麼?看到相公又在吃丹藥了?”
“您……?”
軍醫處理藥材的手分毫不停,更未直接回答他,等了片刻,才說道,吳相公心裡有底。
金紅的餘晖照進來時,嶽飛正在對着銅鏡戴面罩。他将今天軍醫送來的一批新做的面罩在手裡仔細看了幾個來回,而後疊好,莊重戴上,對鏡觀摩一番,又摘下,然後更熟練地戴上。
是純黑的面罩,連眼睛都遮着,透氣透光恰到好處。
李木在晚飯後返回院内,隻見一套衣冠面罩已整整齊齊碼在桌前,這必然是嶽飛打算明天穿着出去的;其餘的在櫃内一套套疊好,分别擺放。嶽飛依舊在燈下寫字,見他回來,擡頭打了聲招呼,繼續提筆。
李木是認字的。這些時日嶽飛寫的東西,允許看的他便去看,多半是字帖,半大孩子們常臨摹的那種正體,一模一樣的簡單字兒寫個十遍。他想也有道理,畢竟嶽飛手上當時的傷很重,如今也仍未恢複完全,寫字并非易事,自然得多練。偶爾嶽飛也會默寫點東西,至于内容,有的李木能看懂,是人們常讀常說的經典句段,或是古代的名人事迹;有的看不懂,畢竟李木不曾專門讀過書,偶爾軍醫來倒是必能懂,兩人會閑談一二,聽起來也多是各色前人的名句名作。這些内容也都是正體寫的,規整端正,遠看和軍中幕僚們抄的文書别無二樣。
今天卻破天荒不是。
今天是李木第一次看到嶽飛不用正體寫字,他默默看了半刻,恍然大悟——這是嶽飛本來的字,往日寫給吳相公的親筆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