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又隻剩他和嶽飛，這是最後一次了，他想。

意外是什麼呢，大概是殺手刺客一類。站好最後一班崗，他明白的。

他高聲應道，得令。

嶽飛依舊像往日那樣和他講話，他們真的已經很熟悉，他們又都不是話多的人。這些話多是閑聊，偶爾會有些嚴肅的。他猜嶽飛早年帶兵時也是這麼和自己部下說話，他一樣一樣地認真對答着，用心記着。

美好的時間總是很短暫。

天色開始暗下來，院落内有了細碎整齊的軍士跑動的聲音。

不能這樣講，接下來還有無數其他美好的時間。

吳玠回來了。

吳玠是全副戰場上的打扮，腰間挂着刀和劍，還配着滿滿當當的箭袋，他平時臨陣都不打扮得這麼齊全。

“李木，回任上，帶好你的人。”

“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老大的人今天這麼控制不好情緒，他又在咧着嘴笑。

“他還一心一意盼你好呢。”吳玠看着腳步輕快離去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裡。

吳玠的眼睛忽然有點亮晶晶的。

極短沉默後是嶽飛的聲音，“他這麼些年勤勤懇懇用心照料我……他是個好孩子。”

他是個好孩子。

“走吧。”吳玠拿來黑色的外袍給他披上，又親自給他配好劍，戴好面紗。最後他雙手把住嶽飛肩膀，看了幾秒，笑道，走吧，進宮，去見官家。

讓官家去見鬼吧。

今晚的月亮真亮。

今天是中秋。

李木是跑着與自己的隊伍彙合的。夜色掩護下，明月映照下，來自四面八方的戰友們暢通無阻地進入層層疊疊的龐大皇宮。他忘記了胸口肩背上還未痊愈傷口的疼痛，他全神貫注地做着自己該做的事。

進内殿前他頓足了半秒。

八年前就是在這裡，對，就是這裡，周圍風物他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這裡，他跟着吳玠從這裡往裡走，身上的兵器被收了去，他眼睜睜看着青石地磚上濺上滿地鮮血，他努力不去聽卻無孔不入的求饒和呻吟立體聲一樣在腦海裡回旋，他不敢置信一般看着那幾個和他一般大的侍衛和宮女頃刻間化為孤魂野鬼，他膽戰心驚，他無所适從，他習慣性摸向腰間，那裡沒有熟悉的兵器；他明明在戰場上殺過不知道多少人、見過不知道多少血，但他第一次直面這種随時能吞噬他的透心寒意與恐懼。還是吳玠不動聲色揪着他的肩膀，用隻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不要亂看亂說，跟着我往前走。

罪惡即将終結，黎明即将到來，未來有無限的希望與可能。

李木已經隐約看到了嶽飛的身影，和那天戰場上一樣身手矯健，此刻隻有他知道，但明天天亮後，所有人都會知道。

此後嶽飛可以摘下面紗，可以像他一直期望的那樣帶兵北上；嶽飛馬上就可以見到他想見的家人朋友，還可以一件一件去做那些他與自己閑談過的事……

李木望着宮城上白玉盤般的圓月，臉上又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笑。而後他繼續凝神注視前方，等待着随時可能下達的行動命令。

熟悉的黑衣身影不知不覺出現在身側。

李木緊緊握住佩刀的刀柄。

他還是忍不住開始繼續想前面那些關于未來的美好企盼：嶽飛還可以獲得或者拿回那許許多多本該屬于他的東西，之後還可以歸隐田園、頤養天年……

号令旗幟在前方舉起。

“真好。”拔刀前他最後想道，“嶽相公還可以長命百歲。”

他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