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寫完最後一個字,隻覺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手抖得再也握不住筆。他不欲在宮人面前失态,也不喊人,隻把紙筆盡先推到一邊去,自己半倚在座位上,一點一點平複着心情。
剛才短短一刻鐘的事不斷在腦海裡重複播放,進而又讓他開始不斷回顧從今天下午嶽飛進門到半個時辰前他轉身離去的全部經過。自己有沒有說什麼不知輕重的、令他難受的話?自己有沒有表現得不像一個合格的君主?
他一閉眼,更全是方才所見——
他提出要看嶽飛背上的刺字,一直沒什麼情緒、無論他問什麼都立刻詳細對答的嶽飛第一次表現出猶疑,起身長跪道:“怎敢衣衫不齊唐突陛下。陛下可請侍奉之人來替陛下看。”
“恕你無罪。朕必須親見。”他立刻道。
下面的嶽飛沉默片刻,似乎在做什麼抉擇,最終隻複拜道:“唐突陛下。謝陛下開恩。”
待趙瑗再次轉身,便看到了震撼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畢生不可忘的景象——
嶽飛背上全是新舊傷痕,斑斓刻畫,看不到一處正常皮膚,脊骨尤是突出地橫亘在那裡;層疊舊傷之下是四個已經模糊扭曲但十分刺眼的字,盡忠報國。
……
他霎時掉出了淚,目光稍一轉,就隐約看到對方身體兩側肋骨處更猙獰的疤痕,各足有半尺長、一寸寬。
“卿……”他連話都不會說了,半晌隻哭出來一句,“朕不該疑你!”
他又想已過中秋,難免寒意新起,有點手足無措地兩步走過去,不顧對方阻攔,直接親自給嶽飛整起衣裳,又顫聲重複了一次道,“朕不該疑卿!”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他隻覺心口硌得劇痛,一遍又一遍想着,從幼年就關注過的戰局,想到當年的冤案,想到他全部印象裡的嶽飛其人,想到當年與近年的時局,想到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事與這緊鑼密鼓的幾個時辰——
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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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家……真是非常之人。”吳玠低頭笑了笑,“韓相公刺客拷問得如何了?”
“呵。是個有點骨頭的。”韓世忠冷笑道,“自然是秦桧那厮的手腳。這厮跑得倒快,怎可能就一跑了之。官家還是郡王日,就不畏懼這賊子,此賊也沒少嫉恨官家。我聞說秦桧早年就私下豢養殺手刺客,現下統共沒落網幾個,鬧市行刺都敢,明兒更該去找楊殿前一趟,尤要保護好官家。”
“你我給官家請罪後,正好一道去。”吳玠拿起酒壺,把最後一點斟給自己,端起來和二人碰了。韓世忠仰頭一飲而盡,忽然想起一件陳年舊事,他心裡已有計較,卻還是隻裝不懂地問道,“當年除夜,吳晉卿喝給我的蜀地佳釀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