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飯畢漱口更衣,就聽有人來報:“吳玠、韓世忠求見陛下,此刻已在殿外等候。”
他宣二人進來,二人和昨日一樣的打扮,甫一入内,不待他問話,就立刻跪地行禮,齊聲道:“臣等前來請罪。”
“若為昨夜所言欺君,朕已言恕罪,不必再請。平身。”
二人卻都跪在下面未動。
片刻沉默,吳玠先開口道:“謝陛下。臣等亦為十年前舊事來請。”
他擡頭看了眼趙瑗,繼續跪伏下去,慢慢說道:“臣當時所為,藏匿他人、瞞天過海、言語文飾,如此種種,皆違逆國家法度,于太上官家亦是欺君大罪,明知故犯,萬死難辭。臣幾十年累受國恩,太上官家于臣更恩榮非常,臣由一介小校得至今日,全蒙朝廷與官家拔擢 ,畢生不敢稍忘,唯有日夜謹記,時時願肝腦塗地以報國家、報官家大恩。當年舊事,縱有秦桧等欺上瞞下、蒙蔽聖聽、勾連串通、殘害忠良,縱有一二樣不得已,臣之行事,于情于理,亦都是重罪。如今已真相大白,臣不敢不請此罪,任官家裁處發落,不敢存半分怨望。”
他跪着說畢,便又叩首到底,伏地不起。
室内片刻安靜,安靜得使人心裡發毛,三個人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韓世忠似乎是在原地失神了片刻,終于緩緩開口,嗓音有些喑啞地道:“臣當日私下助吳晉卿行事,在臨安十年,知而不報,亦是大過,明知故犯,更罪加一等。臣非不信朝廷不信官家,既因臣與嶽飛雖無幾分私交,然身為同僚共事十幾年,知其品性為人詳細處事,更由此事為秦桧主使、臣亦曾有涉,才信嶽飛必是蒙冤。臣出身尋常卒伍,自靖康年間跟從太上官家,太上官家待臣推心置腹、屢有重托、甚至曾以性命相托,如此厚恩,臣唯有以身許國,不敢稍有二心。放任秦桧、萬俟卨、王次翁等人蠱惑聖聽至此大錯,臣已是慚愧難安;得知吳晉卿相救,尚能保全一人,算行一于國家有益之事,才私下相助。臣既為當日欺瞞重罪,更為身為國家重臣、蒙承厚恩,卻顧慮身家性命,不敢制裁奸佞行事,放任其為害四方,未盡臣子本分。臣萬死。”
趙瑗聽吳玠說到一多半時候,那一點不快已經漸消了,卻心裡猶還堵着一口氣,不太想開口接話。待最後聽到韓世忠說“顧慮身家性命”,立時想到紹興十一年舊事,除卻嶽飛的冤案,起初秦桧想怎樣構陷韓世忠、最後韓世忠又怎樣向養父痛哭求情才罷,他都明明白白聽過;當時情形,何人能做何事他自然能分析清楚,然而聽年過花甲的老臣在此伏地陳情,尚言“未盡臣子本分”,他更是心頭不忍——如何逼迫人至此!
他心口發熱,低頭見兩人此刻都一動不動跪拜在下,官帽之下猶見滿頭白發,更覺感動又難過,匆忙起身,又親手來扶:“兩位愛卿快平身。卿等忠心天地可鑒,朕何用你們如此請罪。”
他虛扶了一下,二人卻依舊未起,隻複直起上身,又叩首長拜,隻言官家如此厚恩重信,臣豈敢不盡忠竭力、死而後已雲雲。死而後已這詞雖是客氣之語多,然而一來二人年事已高,二來武人本就是刀劍叢中拼命的,何況現下前線少不得會有大戰,本朝戰死殉國或殁于任上的大将有多少,他一聽更覺不祥,攔道:“卿等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