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相公同罪,某亦無悔。我何曾信鬼神。”耳邊熱氣彌漫,軍醫反過來用力握住他的手,“何況,相公早讀過《霍光傳》,豈不懂其中道理。”
“莫說霍子孟,我這怕不是學曹孟德。”吳玠把另一隻手握上去。
“如今正是治世,相公為能臣,有何不對。”
但為國家事。
既已侍奉趙氏朝廷,絕無二心。
普安郡王一向關心政事、積極進取,品行端正、素有美名。且郡王已在數年前與郭氏成親,未納妾,膝下現已有三子一女,均是郭氏所出。
吳玠想着這位素未謀面的小郡王,輕輕歎了口氣。
長痛不如短痛,早斷早好。
八月十八日上午,趙瑗宣他入宮時,他自然能猜到是因趙構昨晚突發風疾,或者已經死了,或者病重不能自理,新官家必然是見事發突然,恐有大亂,故封鎖消息,然後宣重臣進來協理,協理好諸事再公開。
他一身紫袍匆匆而入,果見年輕天子容色憔悴、滿面淚痕、雙眼浮腫、聲音全是沙啞的,卻依舊端着天子風度,隻緩緩向他道,天不假年,太上管家昨夜宴飲時突然中風,一夜人事不知,剛已駕崩了。朕未想頃刻之間竟真成孤家寡人,吳卿當日深得先帝器重,朕見一月來奏折,句句泣血,如今更願卿竭力輔佐,料理先帝身後諸事。
趙瑗說得緩慢,眼裡蓄着淚,最終也沒掉下來。他跪在下面,先作大驚狀,待聽到“駕崩”二字,隻跟着悲戚落淚,伏地痛哭。最後膝行而前,叩首哭道:“何天不假年如此!”
趙瑗執他的手另加叮囑,言辭懇切;他眼裡的淚半落不落,樣子做得剛剛好,隻嘶啞着嗓音一樣一樣應答,腦子裡想的卻全是軍醫那一句“一世既背血債,又負良心”——
至此之後,他與新官家之間,就是清楚明白的血海深仇,隻是新官家(以及所有人)此刻不知、之後也應當一直不知,非但不知,他已經成了深得官家信任、信任他于太上皇忠心無二的顧命大臣,在事發第一時間被叫進來托付重任。
于官家父子之情、于臣下事君,無論他此前與此後是如何盡忠,此時此刻,他确是十惡不赦,于官家真正的虧負畢生都再不可洗清。
當日回家,他自然還不能多言,第二日趙瑗關于太上皇駕崩的一事的诏令在臨安城傳開來,家中諸人及部伍衆人自然也得報,大家雖然都十分震驚,不明所以——趙構不是兩天前還活蹦亂跳嗎,不是剛剛禅位要頤養天年嗎,怎麼突然就駕崩了?好在官家诏令裡附帶的東西夠多、寫得夠詳細,看了大略能想出前因後果,大部分人都覺得自然是太上皇連夜放縱、享樂過度突然緻病,畢竟這種富貴病多年來送命的也不少,沒什麼說不通的——橫豎大家一得報就都立刻奉國喪,全換了宮内連夜趕出來的素服,直接在家中、軍中各處奉牌位處祭祀先帝。
吳玠夜裡從傷兵處送走趙瑗後回家,見嶽飛也同家中其他人一樣身着素服,依舊蒙着臉,站在祭拜之處,看軍醫親手去上了三根香。
三人對望,都沒有說話。
當夜他們隻吃素食喝白水,三個人都戴着國喪,半晌無言,一道簡單吃畢了,吳玠方說道:“我這幾日見官家行事,實有聖主之風。官家與太上官家雖非親父子,官家之孝,天下縱是親子,能及的亦不多。”
又是片刻沉默,嶽飛第一個緩緩開口道:“國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