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聽過,專精治軍中刀槍傷,斷胳膊少腿常能救回來,似乎還創過不少新藥方。”李六仍舊摸不着頭腦,卻見趙瑗不再說話,隻低頭沉思。
一更剛過,趙瑗實在困倦,就半躺在這理事處睡了一會兒,橫豎自己稱病無人來找。三更之後,事情已更有眉目,他便又不聲不響起來做事。四更未過半,楊存中跑來彙報了一些事,低聲問道:“陛下可欲連夜見嶽相公?臣剛過吳相公府上,問今日嶽相公何時有空,二位相公都未歇,道晚間或淩晨均可來。”
不一會兒,楊存中和吳玠果然一道攜嶽飛來見,嶽吳二人見面一拜,先問官家身體如何,他隻擺手道,本無事,不過是有些意外需查,卿等先不可說與他人。吳玠知他要單獨與嶽飛談,說着“臣有前幾日捉得的可疑人物,與楊殿前先分辨一二”,就與楊存中一道出去了。
廳内又隻餘他與嶽飛。
這次見面比上次放松了許多,趙瑗卻又更有些不知所措。他昨夜一夜輾轉反側所想猶在眼前,糾結片刻,先叫嶽飛不必多禮,直接坐他身側即可。嶽飛又謝了一次恩,要跪坐而下,趙瑗恐他身體欠佳,自去攔住,讓他隻尋常與自己對坐。
“朕本不該深夜召見,擾卿歇息。隻是昨夜有旁的事耽擱了。”他不待嶽飛說“豈敢如此托大”這樣的話,就繼續道,“朕既為卿平反一事,也為其他諸事欲聽卿建議一二。願卿知無不言。”
嶽飛依舊另謝恩,重起身落座;這時二人離得近,他借着燈火更覺嶽飛的白發刺目——算起來嶽飛隻比養父大了兩歲,在衆臣中尤其年輕,現在也還不到五十歲,正是最年富力強時,此刻卻顯如此蒼老之态——他不覺心裡難受,先低頭歎道:“卿蒙冤十年。受苦了。朕……自會平反與一一補還。”
嶽飛隻微笑搖頭,他知這話嶽飛不好接,忙切入正題,繼續說一些自己的詳細打算,逐一詢問嶽飛意願。
關于當年冤案本身,嶽飛隻道官家所慮已極盡周全,案件發回大理寺重審,将各項扭曲污蔑的罪狀還原為本來面貌、昭告天下即可;
關于株連受害極廣的衆多官員士人,他說按照這些年的判決文件一一脫罪平反,已故的加封、在世的召回錄用,而至于怎麼封、複何職,嶽飛隻說人數之多,皆等有司逐一讨論評定,自己是當事人,更不可越位多言、插手法度,隻待最後結果,如發現有待商榷之處,再向官家上書;
而關于他的家人家産等,也不過是按律召回、歸還,嶽飛也隻說自己信賴國家法度,并無其餘所求。
他越如此,趙瑗越覺難受,他年幼時就知嶽飛最是諸将裡謹守臣子本分與國家法度、嚴于律己、從不逾矩分毫的好人,今日所見更證當日之言。法度法度,那慘烈冤獄可不也是所謂法度!
而待說到他尚在人世這一事如何公開,趙瑗說自然先需将前因後果都寫盡、以消衆人疑慮;嶽飛大略不知吳玠和韓世忠已經特地來找自己請的那一串罪,隻說道,得此一命,蒙多位故人相助,雖當時違逆律法,皆由當時形勢特殊、事由我而起,望官家不要降罪。其中各種相助之人皆有大恩,望官家依所行之事獎賞。而其中關于律法的分辨和解釋,也都應與天下人說明。既然說到這裡,趙瑗便問,當年案中,勾連串通、誣告僞證、玩忽職守等極多,關于這些人的處置,可有特意要指明的,嶽飛沉默片刻,亦隻道,皆按律懲處便罷。又說,若論作僞證的與參與成案的,受當時威壓,不少人也是為求一命迫不得已,非個人之過,也許可适當從輕發落、以功補過;又說,當年衆多官員為不成冤案而據理力争,單看此事,皆是有原則的好官員,後來大多受了牽連乃至報複,也望這些人都能得到獎賞和補償。嶽飛隻平常說,趙瑗聽了前半句卻隻覺震撼:哪個尋常人不是對造成自己不幸的人都切齒恨之,怎麼會有人反而有這樣胸懷、這時候還在理解他人難處!最末他又說到這些年秦桧鉗制民意、銷毀資料種種,這才幾天,此事雖還未詳細查,趙瑗憑見聞也能想到十年來有多嚴重,他問嶽飛道可曾親自記錄當年諸多舊事,若有記錄,一并謄寫呈來做參照;若無記錄,自己立刻着人做收集整理,卿隻需得空口述。嶽飛點頭道,這些年自己記錄故人與舊事,雖還有衆多未寫完,自己又一介武夫不甚通文墨,零碎也有近百萬字;既然如此,待前序事做完,着人來謄寫即可,“隻是年歲見長、記憶衰退,恐其中錯漏不少,隻一人之言,還需細加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