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新官家即位以來第一次大朝。
我與妻子說話就直接說到了四更天,此刻隻能直接一道起來,她去端些簡單吃食,家裡的使女還睡得懵着,聞聲也忙迷迷糊糊跑來服侍洗漱。
“相公下朝無事可早些回來,與我們講講這嶽相公事究竟如何。”妻一面給我整理官袍,一面不忘繼續剛才的話題,“若無人親見,我是真真不敢信,萬望為真。”
這就是我們毫無睡意地談了一夜的話題——嶽飛嶽相公尚在人世。
嶽相公十年前蒙冤而故是全國人人知曉的,當時冤案聲勢之大可謂千古奇冤,蔓引株連更慘烈非常。我當時還是一名進京不久的七品小官,一句話也不敢說,更知說了無益,隻能無用至極地回家和妻子抱頭痛哭,給嶽相公焚香祈福。猶記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嶽相公被殺害在獄中,而他的長子嶽雲與統制官張憲在鬧市被斬首,當夜是臨安少見的大雪,我直到第二天除夕官家大宴群臣時才完整知曉此事,隻覺天旋地轉,幾乎在酒席上失态。而當時放眼望去,隔着幾十桌,所見仍是秦相舉酒祝太平盛世,王繼先、萬俟卨等個個興緻高漲,宴會由午到晚,稱頌議和、贊頌官家聖明與秦相高見的贊詞片刻未停,更有恬不知恥的文人稱贊“誅殺逆賊英明萬分”等等,我隻想立刻掀翻這一桌酒菜,立刻在此大哭一場,但最終隻能與不少人一樣默不作聲地低頭吃飯。
算什麼出息!
後來十年,别說嶽相公的案子,連他的名姓事迹都不可絲毫提起。每年臘月二十九深夜,我在家中悄悄祭拜,香是不敢焚的,怕被人發現;除了妻子,連侍奉的家人都不知有此事。誰想無孔不入的秦相眼線第四年竟不遠千裡查來,好在妻眼疾手快、應對及時,我也沒有因此獲罪。我前年做到了秘書少監,雖早知秦相等人大肆銷毀删改史料、鉗制民意屢興大獄等,真身至此位,才知是如何猖獗荒唐。我們名為日常掌管圖書國史,其實事事都要被秦相的人監視,稍有不慎,動辄得咎;同僚裡别說敢言一二,就是稍稍不肯攀附,立刻便下獄貶谪流放。我日日膽戰心驚,又愧疚非常,想到一卷卷被拿走銷毀改寫的、再也找不到原來面目痕迹的資料,想到身居此位不能做半點有益本職的事、隻能機械地将秦相的所謂“不世之功”、将官家治下的“中興盛世”寫入國史,我就經常夜不能寐——我這明明也是幫兇呵!
去年,因自行翻閱一份紹興十年的記錄,我被秦相的人告到當頭,降了兩級。我幾眼看到的東西不過十行,是嶽相公的一份奏捷,不世之功,什麼才叫真的不世之功!我知道這些已經是殘存的片紙隻字也很快會消失,而我連私下謄寫一二都不能,已經有同僚為此坐大牢了。
說來我對嶽相公的具體印象并不深,隻在臨安街上遠遠看到過幾次,一次穿着官袍,一次頂盔戴甲,是高大威風的武人,卻和和氣氣的,沒有一點鋪場,從不像張俊相公一樣出街一次滿街人仰馬翻。我一直很難想到他在戰陣上令金人聞風喪膽、直呼嶽爺爺的模樣。但我親耳聽過、親眼看過他的各種事迹,當時每每回家還和妻子感歎國家有這等英雄人物,恢複故土指日可待。
降級後我依舊被密切監視,即使在家都不敢和妻子多說幾句話。去年冬日,監視突然松了幾日,友人悄悄傳話與我,似乎是邊境有變,而後監視忽然更嚴厲起來。直到今年六月,監視一朝無影無蹤,妻反而比我消息靈通得多,悄聲道,去歲至今,因幾件邊事和臨安城内事,議論洶洶,而和議更似搖搖欲墜,官家和宰相估計愁得夜不能寐,沒空管其他了。
之後的日子如做夢一樣,每天都有驚人消息。八月初二,臨安城内人人都知,四川的吳玠相公帶人前來臨安,就在城外。八月十五中秋夜,吳相公入城。十六日夜,突聞兩件大事:官家封普安郡王做了太子;秦相一家全部失蹤,看府上是倉皇逃走的模樣。夜裡衆人議論紛紛、都是一夜不休,更有人聞風而動,連夜收拾行裝,決定随時投奔他人;第二天的消息卻更驚人——官家直接下诏禅位太子,午時新官家便第一次上朝,隻是當時隻傳三品以上官員入内,又形勢混亂,去的人很少,官家也未來得及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