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依次序在朝堂站定,從五品是殿内級别最低的,都排在最後。衆人禮畢,大約因太久不在此位,也大約因新官家實在非常勤政,加之如今萬象更新,我一時間緊張萬分,先不管别人幹什麼,立刻腦海裡不斷默背今天可能要說的内容,重複兩次後,上面已經下令逐一啟奏。
于是我先後聽到——這段時間全國各地冤案收集和處理進度、臨安城内鳴冤和處理情況;正在進行的人口戶籍普查和土地丈量,各地糧食收成和餘糧狀況;水利工程和道路工程的進度和計劃;當下全朝官員人數和品級、哪些部門有提拔人員建議,哪裡十分缺人;國喪期間各處的執行情況、太上皇隆重葬禮的安排;散佚和被銷毀史料的清查核對情況,以及今年因為形勢特殊至今沒舉行的殿試的新安排(我又感歎了一下,往年殿試,常是一家獨大、各處插手,今年興許終于能着手好好辦一次了)……每奏一件,官家都要詳細詢問和做出安排,詢問間常需各部不同人員對答,我暗自慶幸我昨夜十分認真做了準備,幾番事務都答得不錯,新官家本人雖然年輕,看着也是和氣的樣子,到底公事嚴格,也一點都不似可欺的,不乏有人被問得張口結舌期期艾艾,被下令今天之内立刻解決、三更之前重新上報。我暗自想,也虧是新官家,這若是在當朝太祖日,怕不是已經被當場打出門去。如此半個時辰,各部上奏對答才将将結束,各人各自領命。我餘光悄悄看過去,那邊一個不熟的同僚已經滿頭大汗,雙手微微顫抖。行政、财政、民生事已商議畢,現在又重新變成頭等大事的軍政、邊防還一句沒說,這一環節靠後,必然和大家都急不可耐想弄清的嶽相公事有關。果然,等議政結束,官家勉勵嘉獎畢衆人,繼續親自說道:“昨日所下诏令,朕知衆卿疑慮,朕首知此事日,疑慮尤甚于衆卿,待因果查明,方知此事必為真。昨日先行昭告天下,自然是為名正言順。今日朝堂之上,将此事一應理畢。”
這是我今天回去要立刻記錄的,我壓下過分好奇和激動的心情,默想。
“宣嶽飛上殿。”
伴随着傳令聲,殿門外立刻走入一人——殿上不可失儀,自然不能左顧右盼,但不少人此刻還是忍不住略略轉身側頭看——隻見來人穿着和其他高官無二的服色一路而入,他走得不太快,我觀他身姿步法,自是武人風範;他身量比我們高大些,得用餘光才能看到臉,見他竟已須發盡白,我一時無法自制地失神——嶽相公年歲幾何來着?紹興間到處都說他青年将才,至少比張、韓、劉幾位年輕得多;當時他虛歲才三十九,那今年論虛歲也才四十八歲,隻比我大一歲——就這般飽經風霜模樣了!
我再回過神時,他已經走到最前,要是不在殿上,怕不是大家早就炸開鍋了。
于是我看着他的背影,看他長揖到底:“臣嶽飛叩見陛下。”
這一聲竟似一聲驚雷,我本沒怎麼聽過嶽相公的聲音,殘存的記憶也都是十年前,彼時人聲嘈雜,這一聲卻像把萬千記憶裡的東西疊了起來,隻覺心顫,似乎無數個聲音都在四周感歎,這一定就是嶽相公,就是他。
朝堂上忽然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我們忍不住陸續擡頭去看官家,隻見官家似乎眼眶都紅了,一動不動半晌,才帶點哽咽地道:“免禮入列。”
大略不少人都和我一樣想過——無論是官家還是嶽相公,究竟計劃怎樣解釋這中間必然複雜傳奇的、牽涉衆多的經過;又計劃怎樣打消衆人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