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幾乎忘記這件事時,半年後,家裡的回複竟然七拐八彎通過一個賣首飾的小哥傳進來。那小哥一兩個月來一次,趁着某日照面,悄聲道:“我是你鄰家嬸嬸的遠房表侄子,梅姑娘,你爹娘收到了你的信,要你且珍重,他們不會來明面上找你,但定要想辦法把你弄出去。”
——尋常人家,便是頭破血流,除了抓住點吃人的老虎無意漏下的所謂善心,從牙縫裡摳一點骨肉出來,旁的能有什麼辦法呢。這田師中的幹爹張俊,自紹興十一年參與冤案後更權勢滔天,封了清河郡王,連官家都禮遇極重。我的經曆倒與這世道契合了起來,皆暗沉沉不見天日。
那夜我少見地心緒低落,我之前一朝想開了,早已一切全抛豁了出去,便再有多少在父母羽翼下從未見過的難和惡,也分毫沒有影響過情緒。那夜我卻全連笑都快陪不動了,偏來的又是幾個田師中親将,喝多了竟然說起跟着張俊時的舊事——說紹興十一年那個雪夜,他們陪着興緻勃勃的張俊去看砍頭;說紹興十二年的大年,臨安城的慶祝活動如何大,官家怎樣稱贊張俊。他們笑得無所顧忌,還拉我去,大着舌頭道,小娘子就是鄂州人罷?當年是不是還被逆賊蒙蔽過雙眼?
我隻覺喉頭頃刻湧上一口熱血,幾乎吐了他們滿身。
但我沒有吐出來,我強咽下那口血,強忍回四年裡再沒落過的淚,從桌上拿起一瓣橘子喂給他,熟練到機械地上去逢迎:“軍爺說的自然都是對的。國家大事,妾身一介女子怎麼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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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二十一年的大年依舊來得匆匆,臘月二十九,我依舊在深夜無人時拿着屋子裡的瓜果悄悄祭拜嶽相公衆人。屋外飄了一點細碎的雪,今天很冷,嶽相公殉難時臨安也是個雪夜,我想,是不是也這樣冷,冷到絕望。臨安有紅梅嗎?熱血灑在雪地上是不是就紅梅一般?我與他隻有那一面之緣,幼年記憶裡恍若仙人的将軍本來也沒看清面目,現在早已連輪廓都模糊了,他更像一個象征,于我,甚至在冥冥之中成了一種激勵——雖然我也不知道在激勵我什麼,拖着這殘花敗柳的身體活下去嗎?和鄂州城裡這些惡勢力鬥争嗎?至少保全一些能保全的東西嗎?為國效力嗎——這是我自小的夢想,可我現在一年一年自救且不得,拿什麼為國效力?我每日在這裡陪各種軍士歡娛,不但不是為國效力,豈不也是軍隊退化的幫兇?
我在地上對着不存在的東西拜了一拜,窗戶大開着,又有雪粒兒飄進來。我又想起我名字的由來,那年鄂州也曾飄過雪,冬去春來,紅梅開了,生機勃勃的,那時爹娘抱着剛出生的我,眼裡一定全是希望。
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