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不排斥離别。
他是那種理想化到有時候會顯得不近人情的人,想事情總是很絕對,所以把許多珍貴的詞彙也看得很珍重,“朋友”也難逃此列。在他眼裡,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固然會生成隔閡,卻也能夠鑒别真心。朋友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失去的,輕易失去的都不算是朋友。
可此刻李的手摩挲他的頭頂,他忽然明白這種看法的淺薄。
他就要離開,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經曆各種各樣的事,前路也許有苦痛有挫折,也一定有歡樂有成長。他的未來有無限可能,五彩斑斓,花團錦簇,即使彩虹前是史無前例的暴風雨,總歸是好的。
李卻要留在原地。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年,看着山頂毫無變化的風景。
最有意思的活動大概就是無聊了去折騰定居的獅鹫,這麼想想他走了最慘的還是那四個家夥,不知道會被李怎麼變着法子戲耍。
他埋着頭,想笑,卻笑不出來。
“我要走了。”文卿說。
這句原定計劃裡的話忽然變得有些難以啟齒,他說出口的時候微微帶着情緒不穩的顫抖,尾音慢慢浸沒在空氣裡,無處不在,撩撥聽者的心緒。
李原本隻是放在文卿頭頂輕輕摩挲的手一頓,随即狠狠下壓:“哈利!不要亂說話!”
毫無設防的文卿為這一下叫了起來:“我錯了老師!我錯了我錯了!”
這時候他靈動的聲音又像是鳥兒從高處滑翔下來一樣輕快了,李想,這孩子的愁緒仿佛隻是一閃而逝的東西。
這張驚人好看的臉、驚人漂亮的身形、驚人的英俊,更重要的是他明亮的笑容和真誠又從不設防的性格,無一不是麻煩的來源。
李不擔心這孩子的安危,他擔心的是别的,大緻歸納起來就是藍顔禍水啊,自家小孩子出門被騙啊,這些讓他憂心忡忡的可能。
當然明面上他絕不會表現出自己的擔心。
“瞧你那副樣子,活像我快死了。”李嘲笑道,“還說你不是小孩子了,有幾個成年人出個門也要磨磨蹭蹭地撒嬌?脾氣一會兒一變。”
文卿默默梳理着被李弄亂的半長發,低着頭不應聲。
“我會想你的,老師。”他忽然說,一字一頓,像個認真的許諾,“謝謝你的教導。”
他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态不可謂不鄭重,反倒是調笑的李在這樣恭敬的姿态中手足無措。
就是這樣,李想,就是這樣,有些時候過分認真,還愛撒嬌。說什麼“我會想你”,不就是“你也要想我”的委婉版本?五年對聖域來說并不漫長,他想嘲諷一下,說未來太遙遠了還是不要輕易許諾的好,有你後悔的時候——
但最後他掩飾性地一手捂住嘴唇,悶悶地說:“沒什麼。”
那兩隻長大了不少的小獅鹫歪着頭看李,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來騷擾他們的那個鬥篷怪人突然落荒而逃。
文卿直起身的時候眼前空留下青黃的草皮。
年長的獅鹫夫妻發出一聲長嘯,小獅鹫最後蹭了蹭文卿,才展開翅膀,戀戀不舍地飛向父母。
山腳下就是屬于精靈的廣袤森林,以及更為廣袤的、充滿了無限變化的未來。文卿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安然伫立在卡瑟加頓最高峰頂部的小屋,屋頂上仿佛和這五年裡的每一天都一樣,站着一個修長的人影。
他到底還是有些好奇為什麼李始終停留在卡瑟加頓的禁區,可五年的相處曆曆在目,又覺得無所謂。他笑了一聲,忽而利箭一般沖向山下。
那道隻阻隔聖域之下的莫名領域果然沒有出現,但周圍景色的突變卻讓人絕不會認錯。
領域之外是被白雪和冰川覆蓋的山體中部,皎潔的光照得周遭瑩藍。卡瑟加頓山巅蒼涼枯敗,中部卻冷峻而聖潔,猶如被女神捧在手心的一掬泉水。
這裡經年不化,同樣也居住着不少極度危險的物種——不過文卿都可以輕松應付。
然而他也無意打擾它們,就像一個路過的旅人無意打擾居民。他悄悄地、無聲地穿過千姿百态的冰棱,速度是那麼快,神态又是那麼的惬意和悠閑,就好像風和他共存于一體。
他一路直行,看見雪一樣清透的冰狐半卧在窩邊舔.舐前掌,他驚奇地接近了,敏感的小動物渾然不覺,繼續清理自己的軀幹,他看了半晌覺得沒勁,輕靈地轉了個圈,改了方向前行。
繞過笨拙行進在路途的雪人隊伍時文卿被他們厚重的白色毛發吸引,他短暫的滞留讓為首的雪人若有所感地回頭,印入他瞳孔的,卻隻有一片從半空中飄落的雪花。
下雪了。
在這個地方,下雪是平常的天氣。
起初指甲大的小雪落到地上還看不出什麼,等到雪漸漸鵝毛一樣豐盈,霎時間天地渾然一色,被白蒙蒙的雲霧連接起來。
文卿停在這場大雪裡。
他笑起來,左顧右盼,而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既是浩大又是空蕩。
那五年中劍術就像他生活的唯一目的,重複同一個套路的動作就像是一個習慣,連帶着周圍從來沒有改變的景觀也都清清楚楚地刻畫在他心底。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這樣遼闊的自然,乍見之下,竟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必須發洩出來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