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什麼啊,是瘋了嗎?”安娜小聲說,憤憤不平,“我們帶他進入我們的國家,為他開歡迎晚宴,他就這麼對我們?”
西奧洛簡短地回答她:“看看再說。”
艾布特也在他們身邊,他負責照顧族中的幼兒,所以顯得極為寬容:“小孩子總有些奇思妙想,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今晚哈利确實放肆了一點,可能是因為喝得太多了。”
隻有特蕾莎沒有說話,她看出這個大家夥是一種樂器,想起那天夜裡,半醒半睡時夢中的笛音。
它們實在太過美妙。她曾經一度以為夢到了天國。
文卿坐到那個小小的凳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從未感覺過像今天、像這一刻一樣強烈的傾訴的欲.望,他感受到了不受自我控制的感情,他感受到腦中的音符所造成的眩暈,然而他又十分清醒,事實上他這一生從這樣的清醒過,某種靈感仿佛長矛一樣紮進了他的腦海。由此産生的痛苦和歡愉讓他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戰栗,但他卻又讓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靜,他知道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腦都将處于正确的位置,施與正确的力度,并且絕不會出錯哪怕僅僅毫厘。
他用一串長而悠揚的中高音合奏作為開場,低沉渾厚的大号音和輕靈嘹亮的小提琴音交織成他對索拉森林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個黃昏,森林遼闊而又峥嵘,風輕輕拂過,是浪濤起伏的韻律。
樂聲回蕩在内殿裡,精靈們沉醉其中。
他彈奏着,飛快地抽動音栓調節發音,兩隻手在五排鍵盤上下遊動,讓節奏慢下來,以甯和的鋼琴音節作為過渡,又加入了風笛渾圓輕柔的音色,把小提琴的音色換成中提琴,稍顯豐滿和厚實,還有一點時隐時現的,琵琶崩裂一般的弦音。
這是他見過的索拉森林的夜晚,月輝、星辰、細微的風,夜行動物柔軟的腳步,甯靜中蓄勢待發的危險暗影。但主旨依然是甯靜的,這甯靜愈來愈平和,在夜晚的最後,鋼琴和小提琴中,陽光和月輝交錯。
文卿露出一絲微笑。
他驟然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更換踏闆,因為他行走于陽光下的森林,感受到它的豐富和浩大。
五顔六色的花和植物,酣睡或捕食的動物,嘈雜紛亂的鳥類的鳴叫,他不再追求樂曲中的和諧,想象他仔細傾聽過的所有叫聲,它們如同紙張撕裂、玻璃破碎、刮黑闆、清脆的水聲、沉悶的鐘鳴、雷鳴般的咆哮、泉水的湧動,豐富多彩,飽滿充沛,生機勃勃——
他的手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因為森林是如此宏偉和輝煌,他為此喋喋不休,但這一切都并非放任自流,盡管所有彈跳、顫音、旋律都毫無紀律,但音節卻都在鋼琴主調的統治之下,所有無序都變成了分明的層次和豐滿的主旨,正如同森林統一協調了他的所見和所聞。
琴鍵、音栓和踏闆就是他的工具,而音樂就是他本身。
他跟随靈感的迸發和變化,為不受控制的感情心潮澎湃,為自己的眩暈神魂颠倒。
他看到的絕不是森林的本來面目,他從不模仿他眼中看見的,如果實在非要說類似的話,不若說森林在模仿他——他所展現的從來都是不明确的那些東西。
手指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音栓、踏闆的操作都快得看不見殘影。他感受到自己詞不達意,乃至于他就是在胡言亂語,那些音符不是他自己的,所有思想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借由精靈王的美表達了更高的自我。
一切音符都遠超現狀。
要展示的東西被無限放大,然而他自己卻隐藏起來,甚至毫無蹤迹。
可或許這就是他想要的。
大音希聲。
他全然受激情所控,一切都有些粗糙,還有些亂,但這種淳樸和熱情遠遠勝過最為高明的技巧,因為藝術追求圓滿,但又厭惡圓滿。
這樂曲還在巅峰之前,因而永遠可以期待;已經接近完美,卻絲毫沒有圓滿的意境。
在最後的樂章裡文卿慢了下來,但那不意味着感情消減。他隻是忽然清醒過來,震撼于那偶發的靈感,明白就算在很久之後,他也再不能彈奏出這樣的音樂了。
旋律回歸平和,一切舊的秩序都重新建立,所有樂聲都出場,所有樂聲都延緩拖長,這本該更加手忙腳亂,然而實際上,這最後的樂曲卻因為漸漸成熟而變得遊刃有餘。
長号的嗚咽是最後的歎息。
他離開管風琴,踉跄着後退,還沉浸在餘韻中的精靈們默默凝視他,須臾之後,内殿中響起排山倒海一般的掌聲。
世上再沒有人能有此殊榮了,從前沒有,往後也沒有,世上最驕傲的種族也臣服在樂曲之下。
但文卿并不為此欣喜。
音樂的快樂和激昂從他的心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失落感。
他幾乎出自痛苦的本能而檢索自身,他還那麼年輕,許多問題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提出就提前得到了答案,他過早見識到了精靈王所展示出的完滿,然而完滿對于提升和突破都毫無益處。
那音樂和癫狂都不屬于他,隻是他過于敏感,從神的手裡偷取到音符。
他深受某種折磨,并且知道自己将要一直承受下去。
高台上,精靈王輕輕問他:“它叫什麼名字?”
“蒂恩托。”
文卿低聲回道,失魂落魄。
但這一次精靈們安靜地聆聽着,沒有一個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