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信紙上的字迹徹底消失以後收起它,這場對話結束了,與此同時,仿佛遙相呼應一般,文卿的彈奏恰恰開始。
他輕拂琴弦,那姿态宛若柳葉撩動水波,幾個不連貫的錯落音節率先出場,每一個音節都如同被撩撥的水波輕輕回蕩。
這琴音如同一道光破開了岑寂,湖面的平靜被打破了,一滴水造成的漣漪擴散開來,而柔和清朗的起音也随着水浪暈開逐漸發生變化,水圈越來越大,它也越來越低沉,而此時另一滴水輕輕砸下,新的漣漪又在另一個位置蕩開……下壓的長低音和跳躍的短高音碰撞又融合,無數水滴砸進水泊裡,無數水圈交融晃蕩,空靈得好像能夠深入聽者的心中。
文卿的手指快得驚人,他沒有絲毫停頓,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彈奏出如此真實的水波律動。
六根琴弦在他的指尖上穿梭,音弦振動得又快又穩,殘影連成一片湖面。他的坐姿依然散漫,眼神恍惚,可人們隻要看到他,就絕對不會懷疑這一點:凡是出自他的指間,音節就圓潤飽滿,不會有絲毫雜音。
“什麼啊,”安娜小聲說,“是很好聽,但是和昨天比起來退步太大了。”
“你聽懂昨天他彈的是什麼了嗎?根本就是兩個類型的音樂,不能相互比較。”西奧洛同樣壓低嗓門回答她,“不用小聲說話。你以為小聲說話他就聽不到了,但事實上像他們這樣的人,在奏樂的時候聽覺才是最靈敏的。”
安娜說:“那你怎麼說話的聲音也這麼小?别說和我保持一緻,你可沒這麼貼心。”
西奧洛慢條斯理地回她:“你真了解我,我是沒這麼貼心,小聲說話是為了聽得更清楚一些。”
印證了他的話似的,文卿不急不緩的動作忽然一停。
安娜猛地扭頭看向文卿,這男孩已經收回了眼神,那張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年輕的臉上忽的露出一個笑容。
她瞠目結舌:“他現在才……?”
“他現在才開始認真彈。”西奧洛說,“親愛的,作為精靈,你真是對音樂一竅不通。”
安娜看了他一眼:“作為精靈?”
“……抱歉。”
西奧洛這麼說,然而卻微笑了一下,兩個小小的酒窩點綴在他的臉頰上。
随即一段猛烈的、狂放的琴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連綿的低音長段旋律、持續的中音循環小調還有忽隐忽現的高音同時出現,它們在短暫的安靜之後突然爆發,在一瞬間裡攫取了她的心神——安娜這時候才發現從文卿開始彈奏的那一刻起她的全部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他的手中了,她的情緒随着他展示給她的音樂而起伏,乃至于她幾乎清醒地忘記了一切,甚至是戒備周圍的環境。
她緊緊攥住西奧洛的雙手,心髒狂跳,因為文卿的音樂洶湧而又狂熱,仿佛永無止境,仿佛他從不曾為此疲憊。
他動情地随着音樂搖擺身體,但他的手指依然精準,音節如潮汐起伏,如瓢潑大雨或者小型瀑布,無窮無盡的水滴砸下,彙聚成了本能的樂音。
而他展示給你的音樂總是遠超本能。
你簡直能從他的手中看出某種極端精密的美感,恍如多米諾骨牌城市坍塌、鐘表齒輪嚴密地咬合——但不,絕不,他的美精密但又完全杜絕機械化,甚至你會覺得“機械”的形容是一種侮辱,就好比瀑布轟然傾瀉,就好比江河勢不可擋的決堤,它們遵循自然的法則,它們也是某種“機械”的運動,可是機械裡又有千變萬化。
他的音樂在精密的同時,又包含了無數的變化。
安娜看向西奧洛。
西奧洛隻是沖她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但安娜已經明白過來了。
他在展示,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在試圖展示某種規律。
“佛侖最好的吟遊詩人曾經教導過我音樂。他的彈唱美極了,當然,彈得沒有哈利好,但是他的嗓音和人魚相比也相差不遠——隻要聽過一次,你就一輩子都忘不掉他的歌聲。”西奧洛說到這裡陷入了回憶,“他還活着的時候是整個上流社會的寵兒,每當他演唱完畢,都會有貴婦人為他哭出聲來……我猜這也是他的死因,不過我最想說的是,單論器樂演奏上的造就,哈利已經遠遠超過了他。”
安娜神色古怪:“昨天他還哭得稀裡嘩啦的,說再也彈不出他為王彈奏的音樂了,今天你就說他又有進步?”
“進步?你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他沒有進步。”西奧洛注視着文卿,好像很想笑但又忍住了,“‘進步’、‘完善’這樣的詞彙用在他身上很不妥當,他的演奏技巧完全模糊了時間,如果閉上眼睛去聽,哪怕有人告訴我演奏者行将就木我也會相信。他需要的是學會怎樣去抓住靈感,還有别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隻有哈利自己能明白。”
安娜吐槽:“我看他就是自己鬧不明白。”
驚濤般翻騰的演奏漸入尾聲,文卿的速度慢下來,彈吉他的時候也顯得神思恍惚。
這場樂音的驟雨終于止息,而在他停下以後,被侵占的聽覺終于放開閘門,後方瀑布的呼嘯重新撞入聽衆的耳中。
文卿把古典吉他收起來,跳下石塊,神采飛揚:“時間到了嗎?我們去巡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