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表哥,隻是表妹的手爐落在東宮了。”顧念垂眸淺笑,忽聽得兒郎腰間的同心玉佩叮咚,擡頭正撞進沈硯眼底晦暗幽光。
沈硯碰觸到顧念的目光,幽光化作溫柔的笑,他從懷裡掏出一隻手爐,遞給她:“那先用我的。”
顧念同樣含笑接過:“謝謝表哥。”
顧明遠看着眼前的一對相知相惜的璧人,想起朝中顧念和太子的那些瘋言瘋語,心裡對她愈發疼惜。
“念念,我已讓人去通知你娘,待我們到了诏獄門外,想來,你娘和弟弟們便也能到了。”
“謝謝舅父。”顧念恭敬謝過。
這孩子,至純至孝,在那東宮……硯兒,若敢嫌棄她,他定然打斷他的腿!
午後的日光劈開天空中突然出現的一縷陰雲。
顧念馬車緩緩駛到诏獄前,撩開車簾,便顧夫人及五個弟弟立在诏獄台階之上。
她剛下了車,便看見诏獄門打開,其後的顧遠形銷骨立、雙鬓斑白,一身囚衣上還賤滿了黑烏色的血漬。
衆人目光相觸的刹那,一顆探出院牆的杏子恰好落下,青澀的果子,跌進顧遠的懷裡,也驚起衆人情難自已的心。
“夫君。”“爹爹。”
顧夫人跌撞着撲來,石榴紅裙裾掃過階前青苔。這位曾因顧遠做到三品尚書而被奉為诰命,被夫人們豔羨的婦人,此刻發間銀絲竟比丈夫還多。
她顫抖的手撫過顧遠霜白的發,妝粉簌簌落在丈夫肩頭:“受苦了。”
五個少年郎齊刷刷跪地,眼含着淚,心疼又孺慕地看着顧遠。
顧遠站在朱漆大門陰影裡,這位曾執掌天下水利的工部尚書,此刻撫着門扉的手背青筋暴起,囚靴碾碎了滿地杏花葉,卻遲遲不肯跨過門檻。
他隻是輕輕握住顧夫人的手,一一拍過五個兒子的肩膀,目光感激地看向沈氏父子,最後落在顧念身上。
“阿姐!”
最小的幺弟顧五郎,随着顧遠的視線,看到了顧念,眼裡迸射出十分驚喜,他立馬起身,捧着在懷裡藏到變形的油紙包,哒哒走向顧念:“阿姐,五郎好想念阿姐,你怎麼一個月都不歸家,我和哥哥們都好想你!”
顧念摸摸他還沒有留頭的毛刺刺的小腦袋:“阿姐,辦事去了,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五郎重重點頭,舉起手中的油紙包,邀功道:“阿姐,五郎特意買了你最愛的桂花糖糕,阿姐,快吃,還熱着呢!”
顧念打開油紙包,裡頭桂花糖早被體溫焐化了形狀,她揀了一塊,咬了一口,笑着道:“好甜。”
一聲“好甜”,夾着五歲小童的童言稚語,衆人卻都紅了眼眶。
“父親。”顧念拾起地上完整的杏枝,笑着走到顧遠跟前道,“咱們家的果子樹該結果了,爹陪念念,春摘黃杏,夏采葡萄,秋收甜桃,冬吃凍柿,可好?”
顧遠渾身一震。
他看見女兒指尖的新枝,恰似那年她蹒跚學步時,踮腳折給他看的第—枝春。儒雅卻染上風霜的尚書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着咳着便笑出了淚:“好......甚好......”
顧夫人終于哭出了聲,她的念念,她的夫君,受大苦了。
“我們家去吧。”
顧念柔和笑看衆人。
沈硯深深看着她。
“好。”顧遠抹去眼淚,朝向沈家父子,“二弟,硯兒,一同家去。”
顧夫人忙招呼他們:“家裡準備了洗塵宴,一同回去去去晦氣。”
“姐夫,我衙裡還有事,便不去了,讓硯兒陪你們熱鬧熱鬧。”
顧遠知他确實忙碌,也不強求,感激喊他擇日再一同喝酒,沈硯應是,一行人一同回了顧府。
……
午後的日光,緩緩西垂。
顧念新奇地泡在雕花古典浴盆裡,任由溫熱的香湯漫過鎖骨,水面浮着府上培育的茉莉花,散發着清甜的香味。
“奢侈啊。”
她感受着一月一來,頭一回真正放松,連指尖都泛着慵懶的酥軟。
這才是真正度假的打開方式啊,若再來一杯葡萄美酒,那就更完美了。
放在院子裡的血玉蠱蟲傳來消息:顧夫人來了。
她非原主,對顧夫人有孺慕之情。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她,她是替原主不值的。
她和沈硯雖然沒有三媒六聘,可是既然兩家已經換過定情信物,那便不該再讓原主去往東宮,那李巍是混身蘊含劇毒的活死人,若非她穿過來,原主就是一件“毫無價值”的犧牲品。
救不了顧遠,又傷了兩顆有情人的心。
可惜,原主孝順,有一絲機會,也想去争一争。
而這顧夫人,在丈夫、女兒之間,衡量利弊,最終選擇了丈夫。
她理解顧夫人的權衡,卻始終膈應。
外間傳來細碎腳步聲,顧念睜眼便見顧夫人端着青瓷托盤進來。
“念念,水溫還合适嗎?”顧夫人伸手試了試,指尖觸到女兒腰側蜿蜒的紅痕,動作猛地頓住。
那些被李巍掐咬出的青紫痕迹,在蒸騰熱氣裡泛着暧昧的光。
顧夫人捂住嘴,眼淚砸在了洗澡水中。
“是母親害了你......”顧夫人哽咽着跪坐在青磚上,“當日母親去求皇後,哪知皇後看上了你。”
顧念不冷不熱地回了句:“母親在當時做了最好的選擇,所幸,現在大家都平安無事,又何必當着我的面落淚。”
顧夫人難以置信地看向顧念,抖着嗓音問:“念念是在怪我?”
“母親,您也說了是您的錯,我這副模樣,沈家還想要我嗎?就算表哥不嫌棄,可太子已覺得女兒是他的人,沈家又如何和他對着幹?您害了我,難不成還要害沈家?”
顧念冷聲道,“母親,這個選擇,已經攪亂了女兒的原來的人生,你既然做了這個選擇,就知道,我和您從那日起便有了嫌隙,回不去的。”
“念念……硯兒、硯兒,他要你的,母親去說,他……”顧夫人自己說的話,自己都覺得害臊,憑什麼,沈家要娶一個失去清白的女人。
“母親,水有些涼了,您喚翠湖和紫藤進來吧。”
顧夫人沒臉再呆下去,捂着臉,奔出了門,正好在廊下撞見了洗漱一新的沈硯,她抖着唇,想說些什麼,卻想到顧念說的那句“您害了我,難道還要害沈家”,慘白着臉,避開他,慌張而去。
翠湖和紫藤進來伺候。
“姑娘這背.…..”
翠湖絞着帕子的手微微發抖,水面漂浮的茉莉花遮不住顧念後背斑駁的吻痕,她們小姐雲英未嫁,怎麼會有這種婦人的床底間的……她和紫藤噤若寒蟬,戰戰兢兢不敢動作。
窗外飄來艾草熏香,顧念将身子沉入浴桶,神态舒展:“不妨事,母親也知道,你們隻管當作沒看見就行,幫我塗些精油舒散舒散。”
“是,小姐。”翠湖和紫藤低頭應是,從剛才顧夫人托盤中取出兩瓶玫瑰精油,跟顧念揉捏按摩。
顧五郎、顧四郎還有沈硯的聲音從隔壁連廊處傳來,兩個小的正纏着沈硯玩蹴鞠。
歡聲笑語松弛了兩個丫頭的神經,兩人伺候的顧念舒舒服服的,待到暮色四合,顧念穿上棉軟的衣裳,躺在院子裡的羅漢塌上晾頭發。
紫藤和翠湖,拿着梳子,輕輕幫顧念打理她的三千青絲。
沈硯從遊廊而來,在院落門口的杏樹下,随手摘了一顆青澀的杏子,遙遙丢給她:“表妹,接住。”
顧念擡手,精準接住,未幹的濕發,随着她晃動,在春衫上撩過水迹。
“頭發還未幹,我幫你絞發。”沈硯從紫藤手裡接過幹毛巾,坐在羅漢塌後面,撩起她的發,“莫要貪涼,濕從頭入,老了會頭疼。”
紫藤、翠湖悄然退了出去。
顧念感覺到沈硯的手,從她的頭皮上輕輕摩挲而過,直到觸到一塊疤痕,頓了一下,才繼續為她梳發。
看來,他是懷疑她了。
但,她也不打算隐瞞他。
“沈硯,這是你表妹的軀體。”顧念卧在塌上,睜眼就看到他一雙沉沉黑眸。
沈硯看着她衣襟微亂,一顆朱砂痣落在鎖骨之上,他瞳孔微縮:“你到底是誰?”
朱砂點骨,異魂共生!
南疆巫蠱之術“共生咒”竟然點在他表妹身上。
“我是顧念,卻又不是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