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顔雪蕊自己都未曾察覺到,這麼多年養尊處優,和顧衍日日相對,她冷聲吩咐下人的神态,竟隐隐有一分顧衍的影子。
衆人躬身退下,碧荷貼心地關緊房門,房内隻剩顔雪蕊一個人,她深呼一口氣,跌坐在圈椅上,卸力般地閉上眼眸。
顔雪蕊自幼聰慧。
正如她知道窈兒頂替那個丫頭不是被贖走,而是橫死一樣,有些事她心裡明白,隻是不說罷了。
她和爹娘長得一點兒都不像。
爹娘自幼偏寵雪芳,念書、繡花、制香、打理鋪子……她無論做得再好,永遠比不上雪芳趴在母親膝蓋上的撒嬌;她一直被教導,她是長姐,要讓着妹妹,明明和妹妹一同闖禍,隻有她一人受罰。
明明知道雪芳冤枉她,為了不叫雪芳哭鬧,她一定會被訓斥責難。
她少時心氣兒高,不平雪芳得爹娘偏寵,總想壓她一頭;雪芳同樣嫉妒她,除了雙親的疼愛,她什麼都比不過她。
姐妹倆暗戳戳較勁兒,互相羨慕對方擁有的東西,随着逐漸長大,顔雪蕊明白,她永遠比不過雪芳。
就算她能制出巧妙的香料,就算她能叫自家生意更上一層樓,爹娘隻會泛泛誇她一句聰慧,卻會在雪芳病重時徹夜守在床頭。
顔家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香戶,像顔家這樣的商戶,揚州城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唯一稱得上特殊的是,顔父是入贅女婿,膝下隻有雪蕊雪芳姐妹,顔父也從未納過妾室。
顔雪蕊聽過街坊的閑談,當年母親孕子艱難,兩人遠赴京城求醫問藥,一年後便帶回她,再一年,母親有孕,生下雪芳。
沒有人見過母親懷她時的樣子。她曾聽天橋底下的算命先生說,如果夫婦無嗣,可以收養一個嬰孩兒,若那孩子命中帶手足,興許會帶來好信兒。
她便一直心有猜測,她興許根本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她隻是一個爹娘不詳的棄嬰罷了,是顔父顔母把她養大成人。
雖疼愛比不上雪芳,但吃穿用度從不短缺。顔父汲汲營營,也曾在幼時把她高舉頭頂,顔母更不用說,她管家中的賬,而她的體寒之症日顯,看郎中的銀子白花花流走,母親從未皺過眉頭。
她知足,也把顔父顔母當做親爹親娘孝敬,至于她的身世,她也從不過問。
人嘛,在世上走一遭,難得糊塗。
後來她被顧衍強行帶回京城,京城和揚州相距甚遠,當年那事爹娘偏疼雪芳,為了不叫權貴遷怒,拿她去平顧衍的滔天怒火,她明白爹娘的無奈,雞蛋碰不過石頭,可她心裡也是真的難受。
路途遙遠,車馬不便,一封書信傳半個月,那時顔雪蕊和顧衍百般糾纏,後又孕有明瀾和明薇,實在無暇顧及揚州的娘家。
總歸顧衍答應過她,隻要她跟了他,榮華富貴應有盡有,定不會虧待她的娘家。
……
顔雪蕊撩起衣袖,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沏了一盞清火的涼茶,輕抿一口。
她不知道那神醫道行真假,但他有一點說對了,方才他那話,幾乎明說她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
這是她心中隐隐知道,卻不願意提及的一道陳傷,比寒症更痛。
而且她已經受過三十多年寒症的苦,她都習慣了,人到七十古來稀,她還能有幾個春秋?
就算那神醫真是高人,這病,不治也罷。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思慮片刻,她正欲叫人把那“神醫”趕走,外頭傳來碧荷弱弱的聲音。
“啟禀夫人,大公子前來請安。”
“您見……還是不見?”
終于盼到了許久不見的長子,顔雪蕊卻未急着相見,她低垂眼睫,去銅鏡前整理衣襟袖口。
待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整齊,她才揚聲道:“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