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此言一出,效果立竿見影。
不管是那年長女子,還是戴着汗巾的男子,都壓了聲重新端起茶杯,眼神雖依舊冒着火氣,卻倒也不再多争論,滿茶樓的哄鬧暫且被按了下來。
說書人餘光一掃,見周圍的孩子們全都亮了眼睛坐直身,滿意揚起半條眉毛。
——淩波仙子美名依舊啊!
雖然這故事已經講了成百上千遍,在場每一個人幾乎都能倒背如流,但還是會邊遐想當年淩波仙子的仙姿仁心,邊發自肺腑地惋惜萬千。
“長黎二十五年,天象詭變,災星現世,阻隔魔界與人界的荊障受損,諸多大魔越界而出,為禍人間。宣傾時任天玄司領主,率各級仙使一同奮力迎戰。”
一片肅靜中,說書人合上扇,歎氣道:
“然而大魔邪法強大,仙使畢竟隻是半仙修士,差距懸殊。最終宣傾功力散了九成,仙途已廢,而天玄司的仙使們更是死得死,殘得殘……就算如此,也隻勉強保下國都甘淵及宸水一帶的安穩。那時天玄司僅下設三處駐地,咱們雲陽離帝都和駐地遙遙數千裡,天玄司也鞭長莫及。”
樓上隔間中,裴則明聽得入迷,微微偏過頭,想要聽得更清楚一些。
下方傳來雀躍的孩童聲音:“後面我知道!淩波仙子下了仙山,一劍就斬了修煉千年的大魔——”
“把嘴閉上!”一旁的大人連忙将孩子按回去,怒道,“不許插話,就顯着你了是吧?”
“不錯。”說書人和藹地沖小孩擺了擺手,“就在這一生死時刻,一位修道者自請下了仙山。她禦風而至,一劍即出,蕩平了天下肆虐的群魔,拯救了雲陽滿城百姓……或者說,拯救了世間。”
“而人界與魔界間受損的荊障,也由她一手修複,自此,人間的安甯延續至今,已有十年整。百姓們不知她的本名,隔着面紗也瞧不清她的長相,隻知她的長劍名作浮槎。因她氣質美如仙子,步履輕似起舞,便尊稱她為……”
裴則明喃喃道:“……淩波仙子。”
隔間中,穿堂風撩起對面那人垂下的帽帷,露出半張蒼白而不失美麗的面容。
裴則明正收回目光,轉眼望向她,不料卻與那雙蒙着白翳的眼眸對上,一時愣了神。
“淩波仙子下山降魔”的故事講完,樓下難得的安靜又被打破,女孩子們拿着木劍打鬧,高喊“淩波仙子在此”,大人們則低聲議論起來,紛紛惋惜感慨:
“聽聞淩波仙子是凡人之身,僅在仙山上修煉了三年,竟能輕易斬殺千年大魔。”“如此仙姿偉績,原本飛升指日可待,隻可惜上天不公,令她殒命如此之早……”“是啊!誰能料到,才僅僅過了兩年,淩波仙子竟駕鶴而去,為何——”
“——裴娘為何沉默如此之久?”
更近處,莊馭雪略含笑意的聲音乍然響起。
相同字音與不同聲線疊在一起,裴則明猝然回神,倉促找了個借口:“哦……我在等這茶涼下來。”
她心緒并不在此,為了讓這個借口顯得更真切,裴則明伸手端起茶杯,低頭啜飲一大口。
然而這茶竟還未涼下來,入口便燙到了她的舌尖,痛得她連連咳嗽起來。
對面的人影瞬移般落座到她身側,冰絲手帕當即覆上她被燙紅的唇角,化解了火辣辣的刺痛感。
裴則明神色不改,垂下的眼睫卻輕輕一顫:“我沒事。你行動不便,不必如此。”
莊馭雪沒接她的話,隻是默不作聲地坐着。
片刻後,手帕蹭着她的臉邊,從嘴唇摸索到鼻尖,最終停在了她的眼角,輕輕替她拭去溢出的濕潤。
“……”
說不清是被冰得,還是被驚得,裴則明緩慢地又眨了一下眼。
于是方才藏好的淚水直直地掉出來,沾得手帕更加濕潤了。
慌亂之間,裴則明下意識往後仰了一點,恰好躲開手帕:“你……怎麼知道我……?”
莊馭雪還是無聲坐在原位,右手依舊握着手帕停在半空。
此時風已過,帽帷又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了她的臉,令人無從窺視她的神情與内心。
“你哭了。”良久,她才答非所問道,“是因為方才樓下的故事麼?”
“……茶太燙了,見笑。”
裴則明刻意沒有回答,隻重新端過茶杯,輕輕吹了兩下,眼見上方的熱氣飄散,才飲了一口:“方才還未細嘗,現下一品,才覺這茶的甘甜可口。你也嘗嘗?我估摸着你也會喜歡。”
莊馭雪沒有戳破她轉移話題的笨拙舉動,順着她的意收起手帕,低頭短暫掀開面紗,飲了茶。
“的确好喝。”她道,“但茶的澀味在先,直苦到了舌根,才能品出少許甘甜。若是隻因想嘗這點甜,要捱過燙和苦,倒也十分不值。”
“沒關系,有九分值便夠了。”裴則明已掩去方才的失态,飲盡茶笑道,“總比先甜後苦好。”
對面的人默然片刻:“說書人所講,皆為民間傳聞。淩波仙子的故事雖源于幾年前的現實,經過數輪改編後,早已是坊間神話了,倒不見得有幾分真。”
不見得有幾分真麼?明明在遊戲中,淩波仙子的故事真得不能再真了,甚至沒有給說書人留下自我發揮的餘地。
說不清心中滋味,裴則明抿了一下唇,本沒打算繼續這一話題。
然而話到嘴前壓不下,她想說的話又不争氣地冒了出來:
“……我方才在想,淩波仙子若是不下山,還會落得如此結局麼?”
話匣子一打開,連裴則明自己也有些收不住。
“她才修煉三年,既然是天縱奇才,為何不專心修煉,像其他修行者一般緊閉雙眼,在山中隐居修行呢?”
隔間靜得隻剩茶煮沸的咕噜聲,她擡起眼,像是在直直盯着面紗後的人影:“救世的事,自有他人來管,随便誰來……為什麼偏偏落在她身上?為什麼偏偏早逝的是她呢?”
對面的人安靜地聽完了她這一長串的話,情緒卻依舊很平穩,指尖撚着茶杯上下翻了個圈。
“世間的事向來變幻莫測,死生之事更是無人能料。何況你說的這些,她未必不會想到,你也不必為她傷懷至此。”
……如何不傷懷。
裴則明很輕地搖了一下頭,咽下其餘的話,正巧聽到臨近的隔間也在讨論淩波仙子的故事,語氣似乎還頗為不忿:“這新來的說書人膽量忒小,連淩波仙子的出身都沒敢提及。”
“是啊。”她的同伴歎道,“不過大家心知肚明……那可是前朝長黎皇帝的長女,玉葉金柯的太子殿下。哎,如此說來,就算淩波仙子不仙逝,怕是也要被新帝……”
“叮”地幾聲驚起,裴則明才偷聽了一半,就被迫拉回了注意力,轉頭愕然看向碎了一地的茶壺和杯子:“……你的手有沒有受傷?燙到沒有?”
“并未,一時手滑。”莊馭雪安然道,“我這眼疾視物不清,本來隻想再續一杯茶,反倒給裴小姐又惹了麻煩,真是抱歉得緊。”
裴則明喊了堂倌來打掃,卻未聽到回音。想着下樓去叫人,她起身走到隔間門口,卻又轉身回來,還是放心不下:“你一個人可以麼?我很快就回來。”
莊馭雪道:“可以,我就在此處等你。對了,方才我們點的四照花糕還未上來,是不是被遺漏了?”
裴則明正打算一起去看看。料想隔間門口有侍衛看護,應該也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她叮囑一句,便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