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一天沒吃飯,沒人理她,她也不出去。窩在房間裡嘟囔,什麼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又是什麼也隻好順其自然,任人擺布了。
她急眼了就往床榻一躺,脫離□□去逃離,去看看書,這些東西往後都能派上用場。總之,隻要不是火燒到房間裡來,她決計不再出門。
第二天她才有飯吃,裡梅放下飯,敲門。等浮舟摸着方向拉開簾時,白發的少年已銷聲匿迹。
浮舟伸手,外邊隻有春風。
她嗚咽了一聲,關上門。實則心中有點擔憂裡梅在裡面下毒,所以沒吃。
相當于她餓了兩天,其中一天是浮舟自己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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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傩未曾想到此等難堪的事情會撞到自己。
浮舟所受的燒傷在咒術師眼中并不嚴重,在修習反轉術式的人眼中更是如此。須臾之間就能恢複的小傷,竟然讓她狼狽到哆嗦。
她在夢中驚顫的每一句話他都能聽見。宿傩過去的時候,她眼上的綢緞早就浸濕在眼闊的小湖中,而她在哀哀嗚咽。
浮舟不是第一次瀕死,但上次更體面,因為決定動手的是他。
她的細嫩脖頸是殘暴的開端--如今那裡浸濕着汗。
宿傩的一隻手垂在席上,而不知為何,她的潮熱的小手伸了出來,執拗地找尋他的手,塞進他掌中。宿傩能躲開,也能手指隔空揮斷浮舟蜷曲的手。
不過他念在這個女人曾經乖乖給他砍過一次的份上,聽了她的訴求。
斷斷續續的,當浮舟咬牙小聲尖叫:“太苦了,太苦了,我好恨啊。”的時候,她那副漲紅窒息的臉,竟然和記憶中的月下閃爍象牙光輝,說自己[又看不見,要月亮有何用]的冷漠重合。
明明,是大不相同的兩幅面孔。
聽她說的全是胡話,宿傩不得不提示“要幫忙嗎?”
很快,他的手被激發了生命力的指甲攥緊。手掌凹陷出幾個小坑。
宿傩以前不甚關注女人的指甲,此番得以近觀。浮舟的是橢圓形狀,略長出指尖幾毫厘,圓圓的弧線延伸了纖長的手指,現在它是淡白色,彰顯其主人微妙的健康狀況。
浮舟快死了,身體發膚也凋敗。宿傩接着看她的頭發,似乎也不像之前光滑水潤。
真狼狽啊,但他覺得也不能和死人計較,于是先治好。
宿傩瞧見浮舟的臉從鮮紅與慘白的交替轉為汗涔涔的粉紅色,臉還因為先前的痛苦而皺巴巴的,不算美麗。
但在朦胧的夜色中,汗珠如同花葉上露光。鬼使神差的,他撩開她濕透的一段頭發,理向腦後,吻了她額頭。
結局是,第二天,這個不要命的女人卻對裡梅一往情深。
浮舟從未和宿傩說過什麼心裡話,但那句對感情沉淪的不屑可是五天前才說的。他為她轉瞬即逝的理念和善變的情緒惱怒。
然而終究,其實他們根本就不認識。
宿傩因此陷入了某種奇怪的情緒。
一邊,他覺得浮舟本應該和記憶中一樣情真意切,而如今非但不是這樣,她還認錯了人;另一邊,他又覺得她不過蝼蟻雜草,十分愚蠢,不若一刀了斷,他們都無煩惱。
更深層的想法是,他自己也隐約有所感:倘若真是裡梅自作主張去治療她,如果他實在喜歡,宿傩也可以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不是裡梅,裡梅根本對浮舟毫無想法。救治她的是他。
她稱贊裡梅氣度不凡的時候他在房中不經意的聽,殊不知到後來就是膚淺愚昧的情愛。浮舟說愛慕,非但說自己日思夜想,竟然還拿月亮來調情。
【都說女人比月亮還善變……】
【月亮在我心中永不會變,它就是月亮。】
那天在被衾中主動伸手的人,是她,被握住的手,屬于他。他用反轉術式治好了她。
錯了,應該讓她帶着醜陋的瘡痂和水泡,紅通通的死去。哪裡還有叫這個女人夢中見的餘地。
她在隔壁翻來覆去了兩天,宿傩也就在旁邊點了燭光兩天。
蠟油哭盡,裡梅會添補,但浮舟詭計多端卻自以為深情的虛僞,誰來懲戒呢。
宿傩是這麼想的,于是--
是夜,他踏着月色,在她呼吸順暢的睡眠中步入她房間,又滑動紙窗,攪出點動靜。和那天山上一樣,故意叫她發現,讓她惶然。
如果能再病一場,甚至驚懼死去,就再好不過了。
宿傩忘記了自己本可以發動術式,畢竟浮舟十分弱小,毫無反抗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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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舟在深夜醒來的時候,房間裡一片安靜。
然而她或許是睡糊塗了,總感覺自己是被什麼開門聲吵醒的。她托起自己的長發,耳朵側在枕上,并未聽見風聲。
她翻了一個身,心裡卻總有一種不能就這樣睡去的預感。雖說這裡就在兩面宿傩的房間旁邊,不至于會有不長眼睛的入侵者,本該毫無威脅。
但浮舟疑慮着,還是起身,摸到外衣,小聲念着步數,找到房間格子門的位置。親手摸到涼絲絲的木頭和竹簾,她才放下心。回頭又數了七聲,摸到暖呼呼的被子,掀開一角,躺了進去。
然後她小聲喊了一聲:“哎呀。”
忘記脫外衣了。外罩的直衣在燒傷後就更換過,現在的料子竟然比之前自己置辦的還舒服輕薄。
浮舟既然已經知道外套還在身上,就不能忍住不脫,然而這樣又要起床,熱氣又要散去些。
“怎麼這麼不小心,早知道剛才不罩了。哎,裡梅。”她忽然想到,以後要是也有一個裡梅這麼仔細的人在自己身邊,能把一切料理妥當,那她就是身體健全年方二八家境殷實也甘願。
站起身,春夜涼氣喚醒了她,想什麼呢,先把宿傩搞定比較實在。
浮舟再三确定了沒有遺漏的事項,并且下定決心不管出了什麼事,今晚都不會再離開枕頭,這時才又回到榻上。
然而就在下定決心以後,浮舟翻了個身,面向内牆,手自然堆疊在一邊,伸出被子外。這就壞了事。
她的手背碰到一段衣角。
浮舟下意識還用指尖蹭了蹭,還用放在左手上的右手搓了搓柔軟的布料,光滑的,柔順的手感讓她昏昏欲睡。
但是,她并沒有在内側放衣服的習慣。
對于目不能視的人,秩序極為重要:離開房間需要八步,床鋪必須平行于牆角,所有的衣服都要放在她一臂之内,而且要在特定的方向。否則就可能找不到。
……
這是誰人的衣衫?
浮舟的手既然觸碰到,動作就不能停下,她繼續摸索。直到,提示音一樣傳來啪的一聲。那人用指節敲了敲身邊的上席。
她立刻伸手往一臂之内的,發出聲響的地方伸手,然後……被一隻溫暖的,陌生的手掌捕捉。
浮舟小小的手就在一隻大手中被握緊了。
她愣神了片刻,開口時,聲音染上欣喜,用不大于耳語的聲響呼喚:“是裡梅大人嗎?”
沒等來回應,反而讓她有機會再發揮。
浮舟立刻就抛卻了剛才堅定的不出寝被誓言,右手也在那片布料中随意摸索着,那具身體的主人似乎還想看看她要做什麼,給了發揮的餘地。
浮舟半個身子探出溫暖的床榻,頭發簌簌地垂在外頭席上,接着是她的肩。她兩隻手肘撐在涼涼的地闆上,挺着腰,尋覓愛人的方向。
然而對方隻有一隻手握着她,力道很輕,随時就要松開的樣子。所以她扣緊了他的大手。
浮舟口吻慶幸又多情:“你竟然真的來了,我是在做夢麼,如果這是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