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内真就一時陷入沉默,李映橋偏過頭看向窗外,隻見玻璃上濺開幾滴雨水,洇在車窗上,像一條條小爬蟲蜿蜒而下,滲進車窗縫隙裡,而此刻浸在雨水裡的山色顯得格外清透。
回來這些天,她還沒怎麼正兒八經出去逛過,除了那天去發洩館找他和高典。在這座鳥槍換炮的城市裡,唯獨山裡的景緻還算有些熟悉。
李映橋看着盤山公路一側石峰交錯的山石壁,嶙峋疊嶂的山影,想起他們高三那年去鄉下找方玥的時候,也是這樣靜谧的鄉野,月亮高高挂着,蛙鳴鳥聲婉轉動聽,而俞津楊的白色T恤還洇着不太明顯的汗迹,像是水洗過的月色,永遠不緊不慢地走在他們幾個前頭穩定軍心。
他高三其實也沒放棄練舞,那時候在練Breaking,學習壓力大反而跳得更勤快。
有時候俞津楊在舞蹈室一待就是整天,T恤衫一天要換好幾件,因為李映橋每次見他T恤衫上都是汗會嫌他,和他說話腦袋要撅出二裡地。
想到這,李映橋轉頭去看他,發現俞津楊開着車也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目光蓦然相撞,兩人又幾乎同時笑出聲,一掃剛才哼哼唧唧的氣氛。
“喵,你現在還練舞嗎?”李映橋看着他問。
“偶爾吧,”俞津楊掃了眼後視鏡,将車拐下山路,“畢業之後就很忙,也沒怎麼練了,在國外忙,回來更忙,甜筒馬上四歲了,我爸想在明年她生日之前把兒童樂園竣工了。”
說完又怕她不知道,拐彎的空隙補了句:“高典跟你說了吧,甜筒就是我妹妹,二零後。”
“說是你生的,我都不奇怪,你倆這年齡差是不是也太大了?”李映橋想了想,又找了個刁鑽的角度誇他說,“不過這樣也好,以後你老婆生孩子你自己就有經驗了,你這個二胎哥哥絕對比很多新手爸爸強的。”
俞津楊沒接她茬,而是将車子拐上主車道停在紅綠燈路口的車流裡,才言歸正傳地看她說:“說正事,今晚你把人都得罪差不多了,小畫城你還打算繼續做?”
“做啊,為什麼不做。”李映橋低着頭正給人回微信,“就包廂裡那幾個啊?無所謂。”
“你知道李伯清在豐潭代表什麼嗎?”他想了想說。
“我管他代表什麼,說話我就是不愛聽。”她想也不想回。
是啊,這才是李映橋。他想,如果今晚上她真忍住了,那就不是她了,他會懷疑她這幾年在外面都過得這麼憋屈,可她沒有,她走時甚至還當衆給了李伯清一個完全下不了的台階,讓他更拉不下臉。
小畫城這塊地的經營權早幾年鬧得沸沸揚揚,木玩産業日漸式微後,豐潭的老牌企業家紛紛轉投網紅經濟,文旅也是其中一塊炙手可熱的香饽饽。小畫城俞人傑也投過标,但最終被李伯清斥巨資拍下來,在豐潭,李伯清想要的東西沒人能争得過他。
然而這幾年網紅經濟井噴,小畫城占着小鎮一塊風水寶地卻怎麼都運營不起來,還有源遠流長的船運曆史底蘊,現如今被李伯清運營得四不像,江南水鄉也不像江南水鄉,商業景區也不夠專業,總之一天客流沒上班的人多,偶爾他陪老媽去那邊散個步,看到閘機門口顯示的遊客量,都替他爹松口氣,不然他很有可能真的要在國外跳脫衣舞還債了。
所以即使李映橋當衆扔出那麼一句話,李伯清也沒台階可下,他知道自己不适合搞文旅,于是又想回去整頓木玩産業,小畫城這塊燙手山芋李映橋願意回來接手,李伯清更是求之不得,隻是他沒想到他倚老賣老,李映橋這個年輕人竟是第一個不買賬的。
車子終于停在刮痧館的十字路口,李映橋下車前和他說了聲再見,伸手去推車門,卻沒推動,狐疑地回頭去看他,俞津楊正側過身從車後座上拿了把傘遞給她:“傘拿着,下次一起還我。”
“不要,我跑兩步就好了,我會忘的。下次見面我肯定又忘了帶給你。”
“沒事,想起來還就行,”俞津楊堅持,傘又往前遞了遞,“喝了酒不要淋雨,不然要我下車去給你撐?”
“真不要啊,怎麼搞的每次見你一面都要欠你一把傘,上次那把我都不知道丢哪去了,”李映橋無奈,人靠回副駕上,突然不急着下車了,她看着窗外綿綿密密的雨水,開玩笑說,“那我等雨停了,再下車。”
俞津楊笑了聲,把傘扔回後座,“也行。”
李映橋把手機又扔回他車的扶手箱裡,側目瞧他不輕不重地喊了聲:“喵。”
“嗯?”他扔完傘,回過頭正好對上她的眼睛,“什麼?”
“這幾年,你和妙嘉聯系過嗎?你知道她在省城的事兒嗎?”她好奇問,“你知道吧?妙嘉現在超級有出息的。”
俞津楊索性側了個身,半個肩膀壓在車窗上,平靜地直視她說:“知道。”
李映橋下意識墩了他一拳,說:“靠,原來你就跟我沒聯系是吧?”
他後背斜抵在車門上忽然笑出聲,抱着胳膊無奈道:“講講良心好吧,李映橋,是誰把誰拉黑了,我以為你……算了,現在說這些沒意義。”
話到這,他深深吸了口氣,胸腔微微擡起,稍頓片刻後又歎着氣别開臉去,目光落在窗外串珠簾般的雨幕中,克制着呼吸直到心情平複,不鹹不淡問:“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她笑笑:“挺好的。你呢?你過得怎麼樣?”
“我也挺好的。”他轉頭看着她講。
“騙人,”她又笑了,忽然往前湊了湊,想從他眼睛去找些蛛絲馬迹說,“高典都跟我說了,你差點被俱樂部騙去給富婆們跳脫衣舞,連學費都是自己打工掙的。俞叔叔變成這樣,唐阿姨應該也挺辛苦的,當然啦。再怎麼樣,你們的家底也比我厚,隻是俞叔叔前半生做生意順風順水,你和唐阿姨都沒怎麼吃過苦,有這麼一段經曆總歸是挺添堵的,我就不一樣啦,我有那麼好的姝莉女士一直支持着我,我再壞還能壞到哪裡去。所以我沒敷衍你,而你卻在敷衍我。喵,咱倆還是朋友嗎?”
雨一直沒停,李映橋說完這話,車内陷入寂靜,隻剩雨刮器在前擋風玻璃上“沙沙沙”地來回劃拉着,像一塊記憶中的黑闆擦,試圖抹去那些花季雨季裡的秘密。
俞津楊一直沒說話,靜靜看着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才會滿意,窗外的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他從扶手箱裡摸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眼時間,甜筒給他發了兩條語音微信,說哥你再不回來我都要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