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橋從Convey離開得不算太體面,她和張宗諧簽了對賭走的。她承諾自己會在一年内開發出在商業價值上能對标Convey持股的網紅項目彩虹羑裡,不然就徹底從這個行業消失。
彩虹羑裡雖然是Convey合資開發的,但實際運營權是在他們自己手裡。李映橋是半路接手,這個項目磕磕絆絆,前頭熬走過不少監理,她剛入職時這個項目就已經快建成了,到正式落地營業還有一年時間。
國内其實很少有OTA*1平台對景區有實際運營權,Convey是唯一一個,這是張宗諧battle了三十八樓所有高層最終拿下來的一個省外扶貧項目。
這期間所有的項目企劃方案,全部是李映橋一手操盤的。她在Convey履職多年,跟文旅相關的,其實就做過這一個項目,可以說幾乎耗盡她全部心血。
項目落成的那一年她基本都外派在Y省,吃住都在景區裡。最開始住的還是臨時搭建的闆房,後來景區正式運營,她才有了自己的公寓。
那會兒她怎麼也想不到當初在網吧找到方玥時睡的那張行軍床——她心疼着急方玥怎麼有家不回的時候,卻沒想到後來成了她自己的生活常态。
李姝莉沒教過她做飯,她也不會做。為了節省時間要麼盒飯要麼泡面,衣櫃除了一套偶爾應付總部檢查需要穿得像樣的西裝外,其餘也就剩幾件同款但不同色系的沖鋒衣。
景區剛運營的初期,當地逃票的人非常多,夜裡經常平地起驚雷,門衛幾個保安事無巨細半夜都要打電話給她彙報,連野貓闖進景區都要打電話給她。她不出面要真出了事,那幾個保安隻會推卸責任說已經和李監理彙報過了。
這樣的事兒不是沒有發生過,所以她半夜總要往山上跑,沖鋒衣是最方便的。
那幾年OTA平台内卷相當厲害,加上酒店、航司直銷渠道不斷崛起,各大國際酒店就OTA平台的傭金集體下調。Convey旅途作為頭部之一,也受到不小沖擊,在李映橋沒入職之前就經曆過好幾撥裁員。
2020年疫情爆發期間,各大OTA平台機票和酒店退單量都激增,金額非常駭人,怎麼辦呢,隻能平台先墊資,國内大部分連鎖酒店或者民宿都可以協商。
因此那時候Convey還從品牌部抓壯丁讓人專門負責去催收和回款。頭部幾家勉強還能撐住,小魚小蝦就直接在那年宣布破産退出市場。
但國外的本土私營酒店就沒辦法了,态度強硬堪比一塊鐵闆,堅決表示不可能退款,連當地政府都出面要求酒店配合退款,但執行率也不高。
還有酒店直截了當表明這是不可抗力的原因,酒店大門仍舊為中國遊客打開,他們怕死不敢來損失就得他們自己承擔。
張宗諧那時候單就協商退款這件事在疫情防控最嚴的時候,往國外跑了好幾趟,勉強談妥幾家本土酒店,也隻願意用代金券來補償,但條件也苛刻地要求半年内要使用掉。這怎麼可能,那時候沒人知道這場全球疫情要持續多久。
李映橋那時候還沒入職,但她也是退單大軍裡的一員——她畢業的時候想帶姝麗女士去一趟泰國豪華遊,早大半年預訂的遊輪和酒店,誰料到突然碰到疫情爆發。
那時候她一天不知道打幾個客服電話,把所有獎學金都搭進去了,結果Convey的客服冷冰冰回複說國内的機酒我們平台會先行墊付退款,但國外的酒店目前還在協商中,請耐心等候。
她又耐心等了兩天,還是沒有結果,錢如果退不回來,她決定去Convey上班,但Convey那時候頻頻裁員,她當然應聘失敗,才去那家後面暴大雷的生物科技公司。
直到在這家公司熬了一年多她離職後,才通過候選人競聘來到了Convey。李映橋也是入職後才無意中得知,張宗諧是因為她是豐潭人,才在一衆履曆都閃閃發光的候選人裡挑中她。這當然又激起李映橋的勝負欲和征服欲了。
不過她後來複盤覺得自己當時目光還是短淺了點。本科畢業後,她本來可以繼續讀研的,但那時前公司直接高價向她抛來橄榄枝,她急于向梁梅證明,就決定簽了公司沒再讀書。疫情來臨之後,才知道學曆又一次水漲船高,人才市場早就飽和了。
于是隻能在工作上更兢兢業業,有了前公司的前車之鑒,李映橋在Convey更是除了工作之外,不再和任何同事接觸,更不願意和上級一起應酬吃飯,萬一他自己喝多了又暴露醜态,她又要被裁。
所以那時候她盡管知道張宗諧是她潭中的學長,也幾乎沒有主動和他套過近乎。
張宗諧也是個近乎冷漠、刻薄的工作狂上司。在品牌部那幾年,他是李映橋的直屬頂頭上司,幾乎從沒和她講過工作以外的話,偶爾在吃飯的時候碰見,李映橋巴不得躲他老遠,但他絲毫看不出李映橋的避嫌,衆目睽睽之下也要把人叫過去。
哪怕他剛剛才在辦公室把人罵得狗血噴頭,也看不出李映橋此刻一張臉寫着不情不願,堅持讓她端着飯盆在自己面前坐下。就關于代金券的問題,他倆就吵過無數次——沒有用戶會喜歡一張有時效限制的代金券,疫情退款那次已經吃過虧了,單周投訴量十幾萬破了曆年新高,董事會的人卻依舊死性不改。
張宗諧沒再咄咄逼人地讓她接受自己的決策,而是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他不說話的時候,一張臉五官勻稱且很刻薄,尤其嘴唇緊抿的時候,眉骨又高又冷硬,輪廓分明卻很有威懾力,他眼裡幾乎也很少有情緒流動,永遠都是一副不容置疑的态度,定定看了她一會兒說:“你知道ESG評分中G的評分是怎麼計算的?”
要說改變,他倆的關系改變大概就是從這個ESG*2的G評分問題開始改變的。
李映橋在品牌部一貫隻做自己的事,對宏觀上的東西她很少主動去了解,比如企業文化她不關心,對她來說宏觀的東西說得再闆上釘釘,落到實處也就是到手的工資條。但張宗諧改變了她的看法,當天晚上她回去認真看了關于Convey的企業文化,以及創始人的相關采訪。
ESG在旅遊行業的評分體系中,直接影響了企業在市場的估值和消費者對企業的信任度。E是環境,現在都提倡低碳旅行和生态鍊的環境保護,S是社會、用戶、鄉村扶貧等項目。
彩虹羑裡就是張宗諧在S評分上做的一個鄉村扶貧項目。而G則是,企業員工多樣化。通俗來說,就是女性高管的占比。
國内目前隻有一個OTA平台的女性高管占比超越了互聯網行業的平均值,可以達到百分之四十五,其餘全軍覆沒。而Convey更低,在他們三十八樓那張決策桌上,也隻有兩個女人。張宗諧這個人從來不會直白告訴她,你沒資格跟我嗆。
隻會通過其他方式暗示她的人微言輕:如果你想推翻我的決策,那你上桌說話。
上就上。有了明确的目标後,她是個會拼盡全力的人。那兩年她過年都沒怎麼回豐潭,回來也隻匆匆待個一兩天就回北京了,張宗諧更是,他從來不回豐潭,永遠都是留在北京一個人過,偶爾飛國外和女友過。
不得不說,在張宗諧持續的精神施壓下,李映橋倒是越來越有韌性,好幾次Convey爆出的輿情危機,永遠是她帶着團隊不吃不喝地開會、分析輿情的模型結構,準确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反應機制永遠是OTA平台裡最快的,時間遠遠低于行業内的響應機制平均值。
張宗諧器重她,人之常情。李映橋那兩年升得确實快,相處越久,越了解張宗諧之後,李映橋對他也徹底卸下心房了,他是不允許自己露出醜态的人,哪怕最狼狽的時候。
所以偶爾張宗諧要帶她去應酬局她也欣然前往,但他倆在一起無論喝酒還是聊工作,兩人都很有默契地避開豐潭這個地方,兩人共事這麼久,從沒有一次主動提過這倆字。
直到一次和航司的應酬局,張宗諧想拿下那家航司五年的獨家資源,他誠意十足,來者不拒。中途還幫李映橋擋了幾杯酒。扶他上車的時候,張宗諧眼睛充血地突然問她,“你是考進潭中的,還是花錢買進潭中的?”
李映橋如實坦誠說:“買的啊。”
下一秒,她仿佛看到張宗諧懊悔的眼神,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買的?那你怎麼考上你母校的?”他臉上第一次露出情緒的波動,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問。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她悠悠地說。
他冷嗤一聲,不太感興趣,無非就是學渣半路覺醒逆襲的老掉牙故事。張宗諧沒再問,揮揮手讓司機關上車門,下一秒又讓司機滑開車門,李映橋仍站在原地,一臉無辜地看着他:“怎麼了,是想起來要送我一程嗎?”
他沉思片刻,一張俊臉除了冷淡還是冷淡:“如果我讓你去彩虹羑裡這個項目,你怎麼想?”
這是公司的扶貧項目,說白了就是張宗諧為了ESG評分和市場信任度做的一個慈善項目,投資回報周期長又低,還要長期待在省外,在Convey早就成了一塊燙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