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當天那兩道傷疤就結痂了,溫瀾依然連續幾天以探傷為由,跑來林辜月家。
反正也就幾站公車的距離,還是很方便的。
林媽媽見她總是跑來跑去,擔心累得慌,路上車雜,交通也不是完全安全,就幹脆邀請溫瀾在去馬爾代夫之前的這一周,暫住在林家,陪林辜月一起玩。
溫瀾當然樂得其所,和宋阿姨在電話裡糾纏了好一陣,掰扯了許多借口。好不容易等到同意,她飛撲到林辜月的小床上:“終于不用回家咯。”
林辜月看得出來,溫瀾很讨厭自己的家,準确來說,是讨厭有溫伯伯的那個家。
不過這與她無關,她非常喜歡溫瀾,溫瀾也對她很好。
所以她的家随時都歡迎溫瀾。
這段時間,溫瀾的爽朗讓家裡比往常熱鬧許多,她還會說雲江的方言,能和爺爺聊天。林辜月很少見到爺爺開口說這麼多的話。
溫瀾會拉着林辜月鑽進床底,用手電筒照射角落的灰塵,那些不知何時丢棄的皮筋發卡與幹掉的橘子皮堆在一起的影子像米老鼠的腦袋。她說:“床可以用來躺,也可以用來鑽。垃圾可以丢掉也可以變成寶藏。不用隻懂得喊加油也可以喊漏油。”
她還教林辜月用手指彈臉發出氣泡音,用鑰匙撬鋁制糖果盒的蓋子,但這兩件事,林辜月始終沒學會。
溫瀾是唯一一個問過林辜月“為什麼不愛說話”的人。
林辜月想了很久,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隻好說:“因為陳老師說,小耳朵豎起來,小嘴巴閉起來。”
她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舉手回答課堂的膽量,如果想被貼小紅花,隻能比誰都安靜。
溫瀾輕輕地捧着她的臉,說:“那隻是一個口号而已,口号不是真理。”
林辜月懵懂地點頭。
溫瀾笑着親了一下她。
“小紅花也隻是一張貼紙而已。”
飯桌上,溫瀾給林辜月夾菜,林辜月看着排骨上油潤的光澤,會恍惚地覺得,如果她有親姐姐的話,應該會是溫瀾這個樣子的。
她偷偷地給自己畫的故事主角草莓兔多添了一個設定。
一個從小陪伴她長大的姐姐,叫作闆栗兔。
畫裡,草莓兔即将遠航的帆船,是姐姐闆栗兔用無數個祝福編織而成的。
林辜月并沒有把這些告訴溫瀾。
因為她發現,當溫瀾一個人呆着的時候,會望着窗外,露出寂寞的表情,仿佛心裡有很多話,但說出來不會有任何人聽懂。林辜月知道自己是任何人之一。
那樣的溫瀾,讓林辜月覺得自己離她好遠。
林辜月想起陳老師給她讀過的《綠野仙蹤》。這裡隻是奧茲國,雖然歡聲笑語,奇妙無限,但溫瀾還是會回到堪薩斯州,哪怕那裡會刮龍卷風。
有些渴望,說出口就會變成别人的負擔。
更别提她從來都擅長當懂事的小孩。
房間裡的台燈調成夜晚模式,借着朦胧的橙光,林辜月側躺着看溫瀾的眉眼。
的确,她和溫伯伯長得更像些,但那種不搭調的感覺是從哪裡來的呢。
溫瀾望着天花闆發呆,發現林辜月在她身上凝固的視線後,她扭過頭,咧開嘴笑,忍不住戳小女孩的臉:“你真可愛。”
林辜月撓了撓溫瀾戳過的地方,害羞一笑,轉過臉。
“你和嘉越看起來關系很好哦。”溫瀾對着書桌上的那本活頁冊揚了揚下巴,說道。
活頁本恰好在夜燈的光線範圍裡,被橙色的光淺淺地覆蓋着。
在電話裡知道溫瀾一直住在林辜月家後,沈嘉越今天也特地過來玩。他們也終于欣賞完那本收藏着沈嘉越所有素描作品的活頁皮夾。走之前,沈嘉越還将它慷慨地送給了林辜月。
“嗯。”
除了一起看素描,沈嘉越還絮絮叨叨講了很多家、幼兒園和課外班的事情。當林辜月聽完沈嘉越整個人生後,如果她還要說和沈嘉越不熟,那就太奇怪了,顯得她的心像冰塊。林辜月希望自己的心是熱的,溫度最好和煮完晾了一小會兒的牛奶一樣。
“你們真好。嘉越會和你說很多話,你也會聽他把那些無聊的話說完,隻有在不讨厭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想說很多話,也才會願意聽完那些話。有的時候,我想和我哥哥講很多話,但他永遠不會理我的。” 溫瀾很小聲地說。
盡管被千叮萬囑,十二歲依然是一個守不住全部秘密的年紀,一直在承受臨界點徘徊的她,很需要一個樹洞,就算這個樹洞比她年紀小很多。正因為比她小才更好。比她小就意味着聽不懂和無法消化,更意味着聽完後能直接忘在枕頭上。
“你之前說你沒有哥哥。”
林辜月不明白溫瀾想說什麼,但也學着她用很小的音量。
“我騙你們的,我有哥哥。但他不可以是我的哥哥,我有媽媽,他也有媽媽。爸爸不會讓他的媽媽和我的媽媽一起出現的,所以我也不能和我的哥哥一起出現。”
林辜月覺得好亂,她絞盡腦汁:“就像殺生丸和犬夜叉那樣對嗎?殺生丸有自己的媽媽,犬夜叉也有自己的媽媽,他們的媽媽不一樣,所以他們關系不好,經常打架。”
“你好聰明。可是,其實我不想我和哥哥像犬夜叉和殺生丸一樣打架,我希望和他做好朋友,像你和嘉越一樣說話。”
“那你可以選一個很珍貴的禮物送給他。他會給你打電話說謝謝。”這是林辜月唯一能提供的建議。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啦。”
“一定會的,姐姐。” 林辜月很認真。
“好。” 溫瀾哄小孩般笑道。
溫瀾很想變得和她一樣單純,一樣地相信禮物和謝謝是無敵的法寶。
她閉上了眼睛。
是好夢,還是噩夢,都要真正睡着後才能揭曉。
馬爾代夫之行的日期定在七月中旬,五天五晚。除了林、沈、溫三家外,還有葉家同行。
從父母口裡得知,葉叔叔是他們這段時間剛認識的新夥伴,這幾天在另一個城市忙工作,要晚一天才趕來。
搖搖欲墜間,飛機起飛了。
其實這是林辜月第一次坐飛機,坐在窗邊,本該很興奮地看地上的房屋和車輛是如何随着飛機的升高,越變越小。但她前一晚和溫瀾玩得太晚,完全沒睡飽,現在困得睜不開眼。
結果沈嘉越非喊她看旅行圖冊裡的大海和椰子樹。林辜月看着他高高興興的樣子,隻好強撐起眼皮。
但林辜月真的很想睡覺。
然而非常不公平的是,等沈嘉越沉沉睡去後,她卻變得格外清醒。
輾轉間,一行人抵達了酒店。每一小座房間都用木架支在淺海處,晚上可以聽着海浪聲入眠。
夜晚的馬爾代夫,靜谧遼闊。
她望着夜色中的大海,想象在平靜之中,她被無限縮小,與細沙碎貝磨砺成珍珠,可以伴星光點點,随浪翻滾,泡沫綿密而輕盈,她可以從海的中心自由地滾到邊際。
林辜月一下子對旅行産生巨大期待,整個人容光煥發。爸爸媽媽收拾完行李就去睡了,她依然不困,便偷偷坐在窗下的搖椅上,從書包裡拿出特意帶來的油畫棒和圖紙。
她的草莓兔即将展開海上曆險記。
熬夜加睡眠不足的結果,則是沒有玩樂的精力和報複性補覺。
林辜月迷迷糊糊地被喊起來吃了早餐,沈嘉越在旁邊念經般地說要教她遊泳。被套上遊泳圈後,她莫名其妙地在水上漂了一個早上。
這種禁锢的感覺,宛如自由的珍珠被捕撈,放進首飾盒。
她根本也忘了中午的自助餐都吃了哪些東西,林媽媽不忍,便在下午喊女兒去睡,并囑咐再三,醒來不可以亂跑,一定要記得去附近的餐吧找她。
林辜月沒有更多的耐心在太陽下耗,忙點了點頭,飛奔撲回涼爽的床上。
醒來時,天已經暗了。
她看見桌上的一盤食物,猜想已經過了晚餐時間。
喝了兩口牛奶,随手抓起一個面包,她慢悠悠地走向外面。
沒有很遠,就到了能瞅見餐吧的海灘,隐約能看見裡面熟悉的人影。
算是走到安全的地方了。
她在原地坐下,打算邊吹海風,邊享用她的晚餐。
沙子柔軟細膩,是不錯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