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花瓣,有一些破爛得像煎糊的菜,有一些挾持碎裂的陶瓷片,不偏不倚地插進木屋地闆縫裡,還有一些虛線般環繞着溫瀾的拖鞋。
是桔梗花。象征永恒的、無望的愛。
有形純潔的植物,匪夷所思地,被用于充當無形虛僞的感情的傳播介質。某些人實在太不尊重花草樹木,總有一天,大自然必會降一道雷劈死他們。
溫瀾“哈哈”笑了兩下,蹲下來,紫色連衣裙的裙擺在地面上鋪開來,也變成一片巨大的桔梗花瓣。她淹了進去。
她先撿起捆在一起的花枝,然後是陶瓷碎片,撿到最尖的那片,惡作劇地在木地闆上刻愛心和笑臉,太用力了,所以眼淚和指尖血很快就彙流在一起。
線條歪斜扭曲,畫不好,幹脆連一地破碎都不收了。
這不是她制造的爛攤子。
沒有人的地方,爸爸那邊見過的少許親戚曾對她教誨過的淑女形象,全不作數了。溫瀾掀起裙子猛擦了眼淚,受傷的手指含在嘴裡,就好像隻是在很粗俗地啃指甲。
她出門,不知道去哪裡,忘記還有小妹妹在餐廳等自己,光看見木屋門口的地闆有一個坑,就把自己當成補丁一樣,毫不猶豫地坐進缺口。
頭發下意識挽到耳後,發尾的弧度和耳垂正好契合。天作之合。也有售貨員谄媚地用這個詞誇獎她的父母。她想起那時候,爸爸家的親戚打量她,由上至下,要看穿看透了,接着欲語還休,許久後才說:“等等的耳垂有福氣,圓潤的,像我們家的人。”
後來她就叫溫瀾了。她簡直恨死她的耳垂了。
她想到也很有很多人說她的眉眼長得像爸爸。
溫瀾把頭發松開,遮住眼睛,弓着脖子,兩個膝蓋各對應一邊蘋果肌。人字拖的夾腳處還有幾粒沙子,硌了一整天,痛得要命,幾次三番抖腿都沒有抖幹淨。剛剛才發現原來不是拖鞋的問題,是她的腳破皮了。
她總是不小心錯怪些什麼,就像長大幾年後才懂,不是有福氣的耳垂讓她改姓溫,而是因為媽媽那不斷彎折的脊背和發抖的懇求。但她又沒辦法恨媽媽。
溫瀾覺得自己的蘋果肌在阻力下退化,麻木得像沒存在過。
“姐姐,你去哪裡了?”比自己還要幼小的聲音響起來,“哦,姐姐你在這裡。”
林辜月自問自答,溫瀾總算反應過來,自己是大孩子,應該去照顧她。
她擡起頭,以為自己和平常笑得一樣。
林辜月的大眼睛眨了眨,往後退了小半步。
溫瀾問:“我和你玩捉迷藏呢,這麼快就被你找到啦。”
林辜月露出放心的表情。
“我還以為姐姐你又在想家。”
溫瀾的嘴角抖了一下,她歪着頭,拉起林辜月的小手:“辜月,前幾天在你家,看你一直在畫小兔子,你可不可以去幫我看一下房間地闆,告訴我,你的小兔子偷偷跑來我家做了什麼呢?”
不是小兔子。是草莓兔。但這是溫瀾第一次關心她的圖畫故事,搞錯了很正常,所以她隻在心裡糾正。
她聽話地走進房間,認真地蹲下來看,回來義正言辭地說道:“溫瀾姐姐,那不是我的小兔子做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
“草莓兔是冒險家,是保護所有人的英雄,她不會讓花瓶碎掉的。如果她不小心碰倒了,她會去找鬧鐘果實,這是一種長得像鬧鐘的果實,嗯……肚子上的時針和分針會一直轉,褐色的是中國時間,綠色的是美國時間。鬧鐘果實的汁水是全世界最黏的膠水,可以把所有東西粘合在一起,變得像新的一樣。”
溫瀾被林辜月說得一愣一愣的。她也第一次見妹妹講這麼長段的話。
林辜月靠近溫瀾的耳朵,悄悄地說:“所以不是草莓兔幹的。”
溫瀾裝傻問道:“那是誰幹的呀。”
“一個邪惡的大壞蛋,他的名字是……”林辜月神神秘秘,“鲨魚海盜!”
溫瀾突然開始大哭。
林辜月想了又想,以為她被自己吓到了,于是不好意思地道歉:“對不起姐姐,鲨魚海盜是我編的,他是假的,你不要害怕。他不會來把你抓走。”然後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
溫瀾緊緊抱住林辜月。
“不是鲨魚海盜,我其實知道是誰幹的。”
林辜月正襟危坐。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和鲨魚海盜一樣壞的反派。
溫瀾放聲道:“是我爸爸。他剛剛說打算走了,明天就回去,比我們所有人都早回去。其實他早就定好機票了。但是我和媽媽現在才知道。爸爸太讨人厭了,自己做這麼過分的事情,媽媽什麼都沒有說,隻是表情有一點不高興,他就自己砸碎花瓶跑出去。”
林辜月也緊緊回抱住她,安靜地擱置圖畫故事,回歸現實。
沒有多久,溫瀾逐漸哭累了,她松手放開林辜月,看到妹妹衣服上的一大片水漬,突然笑道:“抱歉,把你的衣服也弄髒了。”
“沒關系。”林辜月抱着膝蓋,坐在溫瀾的旁邊。
“我經常聽見他們吵架。每次都會有人從家裡跑出去,有時候是爸爸,有時候是媽媽。這次,他們都跑出去了。其實我就站在門口,他們都看到了。不過我知道,媽媽總還會回家。爸爸卻要過很久很久才能再見到。”
溫瀾語速太快,林辜月其實沒有太聽清楚。可是溫瀾哭得傷心,她也沒有理由地鼻子泛酸,她伸出手,摸了摸溫瀾的頭頂,像陳老師偶爾對她那樣。溫瀾有一個很漂亮的頭型,圓圓的,和她的短發很合适。
“我不喜歡别人叫媽媽溫太太,或者是溫瀾媽媽,她的名字很好聽,叫宋秀晖,不是賢惠的惠,是朝晖的晖。外婆去世前和我說,讓我帶媽媽走。我到現在都沒有做到。我對不起外婆,也對不起媽媽。
“我想快點長大,這樣我們就再也不要爸爸的錢了,也不要他假惺惺地角色扮演,他就是個騙子,騙了媽媽,也騙了外婆。
“原本爸爸說我叫溫蘭,蘭花的蘭,媽媽卻說不要這麼秀氣,她的女兒一定要用波瀾壯闊的瀾。可是,為什麼道理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卻不知道呢?
“我也騙過我自己,我和所有人說,溫瀾是溫瀾潮生的溫瀾,但根本不是這樣,我騙我自己他們像别的父母一樣相愛,像别的父母一樣疼我,但這都是我瞎編的。我配不上溫瀾潮生這個詞,他們也配不上。
“我一定要長大,一定要很快很快地長大。我一定要。”
林辜月看着溫瀾的眼睛。
那是她隻在動畫片裡見過的眼神,每一次主角面對壞人,要放大招前,或是保護心愛的朋友與戀人時,才會有的不可被摧毀的堅毅眼神。
多麼美麗的眼睛。
“姐姐,我覺得你也可以打敗鲨魚海盜。”她莫名其妙地說道。
看到别人這麼壯烈地哭一場,還能忘記的人得多缺心眼。而林辜月必然不會是一個少根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