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開始就是,”他搖頭:“我差點以為你們不會來了。”
“切,怎麼可能,還不是林辜月莫名其妙地很緊張,所以動作太慢。”
林辜月的臉瞬間滾燙,想反駁,發覺是事實,隻好嗡聲:“你不也是,比我更慢。”
“喂!”
沈嘉越的喉頭梗塞,同樣無法解釋什麼,于是拉上帽子,擋住了臉頰。
“還有另一個問題,你們有什麼能幫我的。”
葉限望着那朵漸漸飄散的雲。
即使不算晴朗,但天終究還是亮了。
“這是我爸媽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他仰着頭說,“你們應該還記得,市一小的秋遊也來過這兒。那時候我沒啥感覺,老師把曆史講得再繪聲透徹,跟我也沾不上邊。我甚至覺得這地方挺破的,灰撲撲的,沒什麼意思。可現在再站這兒,忽然什麼都不一樣了。可能是因為不久前知道我爸媽在這兒初遇,可能是因為又見到了你們。我好像鑽進了故事裡,成了裡頭的人,所以它從現在起,對我有了真正的意義。”
林辜月的嘴唇微張,無意識地吃進一根羊毛,手指在口袋裡輕顫。她的心跳沉甸甸,與不遠處拍打的浪聲撞上頻率,共鳴同振,在胸腔裡蕩來蕩去——就在幾小時前,她初初站上這個石階,腦子裡冒出的想法,竟然和他幾乎一樣。
她終于看向他,也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
他有了許多不一樣的地方。肩膀撐寬了,五官鑿出了棱角,從前總翹着不肯服帖的幾根頭發也壓老實了。但眉梢眼尾依舊藏着熟悉的暖意,像潛在水底時望天,看不見太陽,光斑卻淺淺地落進手心。
林辜月很驚訝,卻并不完全地感到意外。
因為她想起過去無數個交換圖畫本、互相講故事的日子。再一次的,時隔許久的,他們的思維的車廂駛向同一條軌道,無論開得多遠,也總能在站台上對齊車門,一前一後,仿佛是同一輛火車。
原來人們還可以用這種方式重逢。
她願意相信,世界上有些東西是哪怕最殘忍的時光都舍不得輕易碰壞。
“辜月,你小時候給朋友寫過一個關于死亡的故事,後來也講給了我和嘉越聽。一個老爺爺在星球上開雜貨店,眼淚代表着他和孫女的思念。我當時特别喜歡這個故事。可是,如果要放在我爸媽身上,我卻希望他們到另一個世界裡,最好再也不要有任何牽絆了。真的已經夠了,他們并不快樂,任何人都不快樂。所以我祈禱着,他們忘記對方,忘記這個家。”
葉限回頭,攬過沈嘉越的肩,目光落向她。
“所有的事情,隻要我一個人記住就好了。”
“我們會陪你一起記住。”
林辜月無比堅定地看進他眼底。
“等你将來想說了,就告訴我們,十五歲,十八歲,三十歲,八十歲,一百五十歲,我們都會聽你說,然後陪你牢牢地,牢牢地記住。”
世界那麼大,你絕不是孤獨的冒險家。
“有人可以活到一百五十歲嗎,林辜月。”
沈嘉越問,故意長大嘴打哈欠,眼眶裡薄薄的淚水被食指關節揉得十分幹淨。
“傳說裡還有人活到三百歲嘞。”她強詞奪理地回答。
葉限笑道:“我以前覺得自己的壽命是無限,畢竟我曾經認為自己是來自伊麗莎白三号的外星人。”
沈嘉越再打一個哈欠,頭靠向葉限肩膀:“我倒是一直知道自己是人類,不過我一直認為全世界的人都能活到一百歲,再不濟也是九十九歲。現在想來,那應該是幸運兒。得有多麼的幸運,才能完完整整地跨越一整個世紀。”
林辜月是被熱醒的,她看了一眼身上,她被裹成胖粽子——沈嘉越的帽子和手套在她這裡,葉限的羽絨服也在她這裡。
她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靠着牆睡着了。
意識消失前,她隐約地聽見葉限說:“長大以後,我認清自己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從來沒有被上天選中過,童年的光都在随着歲月熄滅,将來應該也不會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
“溫瀾姐……呸,溫瀾不都說了,還可以跟在她屁股後面跑啊。”
葉限笑得很含糊,聲音像悶在棉花裡。
沈嘉越問:“你高中還在旻州讀嗎?”
“我學籍其實在師澤,現在住我舅舅家,現在算徹底回雲江了,中考在雲江,高考也在雲江。”
“那你想好了嗎,考哪所——不不不,我重新說,我和林辜月都打算考一中,不管你之前怎麼想,現在立馬改志願,還剩半年,命讀沒半條也得考上——當然,要是沒考上,我就會了結你剩下半條命。”
葉限低低地笑了一會兒:“好吧,為了不被你殺掉,我盡量考。”
“看來你本來就想考一中咯。”
“不好說。”
“肯定是,那你剛剛還在那邊裝陰沉,裝一蹶不振,明明這麼有志向,你說是吧,林辜月——”
她用最後一絲精力點了點頭,接着後面的話就再也沒有聽見了。
林辜月把衣服還給葉限,剛要開口,他噓了一聲,指了指他膝蓋上的沈嘉越。
她點點頭,湊近他耳朵,很小聲道:“你沒睡着嗎?”
他再次指了一下沈嘉越。
兩個人都笑了。
她越過他的側臉,望到海岸邊,想起什麼,繼續問道:“那幅畫,究竟是什麼顔色?為什麼明信片和展覽上的原畫色調不同?”
葉限的表情頓時變得有點難堪。
“你是不是這幾年,從來沒有打開過我送給你的禮物?”
一句話輪到林辜月窘迫。
去年那個巨大的扁扁的快遞箱裡還能裝着什麼東西。
他歎歎氣,似乎并不打算放在心上,也不希望她在意,很輕松道:“粉色調是初版,送給你了。畫的時候老師看到了想要去展覽,我說要送人,别的畫他不滿意,于是叫我再畫一幅差不多的。”
“……謝謝你。其實你的生日禮物,每一年的我都準備了,嘉越也是,但他沒承認。”
他們瞥向睡得正香的沈嘉越。海邊的陽光總是濃烈中帶着鹹味,一小陣風吹來,沈嘉越的嘴唇抖了抖,發出“噗噜”的怪聲。
她說:“他睡得快要變異了。”
沈嘉越這時睜開了眼睛,和他們對視上了。
“你們倆的眼睛都大得有點惡心人了。”
接着,他被痛扁了一分鐘。
林辜月回家,拆開了葉限送過的所有禮物,也包括那幅畫,仔細地用手指描了一遍每一處地筆觸。
粉紅色的海,粉紅色的太陽,粉紅色的他們。
她收到了葉限的短信:“一直以來,都是我才應該說謝謝,謝謝你們相信我,各個方面的。”
她回:“這是全天下最簡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