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絲在椅子上打了個盹,她低垂的頭猛地一晃,把昏沉的腦袋晃清醒了。
黑鐵盆裡的木柴依舊燃燒着,苔絲有些疑惑,這些木塊兒似乎燒了很久了。
她扭過頭,想看看桌上那座破舊的座鐘顯示什麼時間了,然而她很快發現了另一個不對勁兒的地方。
“莉茲?”
旁邊的椅子上空無一人,伊萊莎出門了嗎?
大半夜的,她要去哪裡?
苔絲拿起蠟燭,想要去尋找妹妹。廚房的窗戶突然響了一下,似乎有人在推它。
她舉起燭台,走進廚房。
窗外的月光格外明亮,蘋果花像發了瘋一樣開滿整個枝頭,沉甸甸的一團,把樹枝都壓低了,伊萊莎就站在繁密如雲的花樹下。
苔絲想問她怎麼跑到外面去了,但她的喉嚨仿佛被繩子緊勒着,說不出一個字來。
伊萊莎披着頭發,發色是介于橘黃和金黃之間的淡橙色,這頭如瀑的長發把銀白的弦月染成了金黃的圓月,她裹着披肩,對苔絲甜蜜地微笑。
仿佛有人掀開苔絲的頭骨,伸進勺子狠狠地攪動——那個披肩!
就是當初伊萊莎搭在死去的嬰兒身上的裹屍布。
伊萊莎收起笑容,擡起右手,在窗上冷酷地畫了一個十字。
苔絲嘴唇打着顫,上牙跟下牙緊緊咬在一起,試圖阻止無法停止的顫抖。
她想伸手去開窗,身邊突然有了動靜。
廚房裡黑得出奇,一絲光都照不進來,她沒有注意到自己面前還站了一個人。
這個黑影是……
苔絲平靜地想,是另一個伊萊莎。
一個更成熟的、表情木然的姑娘,一身已婚婦女的打扮,看起來嫁的丈夫不錯。
冷冰冰的伊萊莎走到窗前,把那個金黃的伊萊莎擋得嚴嚴實實。
苔絲的内心突然明悟,這是現在的莉茲和原來的露露。
她必須在二者之中擇其一。
好像思考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沒有思考過,苔絲徑直走到窗戶前,月光傾斜進來,那個婦人打扮的黑色影子像水一樣流走了。
莉茲笑得很開心,像是剛才她拉開口袋,半是得意半是安慰地給苔絲看那十鎊的紙币一樣的狡黠。
窗栓被拉開,苔絲拉開窗戶,伊萊莎把手伸進來,想把姐姐拉出這間德伯菲爾德家的屋子。
突然之間,仿佛整個房屋都被翻了過來,伊萊莎一腳踩空,如同被獵槍打中的飛鳥一樣,所有的花瓣像水一樣傾斜,她直直地向下墜落。
“莉茲——”苔絲猛地坐起來。
她雙手撐在地上,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從椅子上滑下來了。
伊萊莎從椅子上跳下,把苔絲從地上拉起來,忍不住抱怨:“媽媽,你進來的時候動靜太大了,把我跟苔絲鬧醒就算了,瑪麗安還在樓上睡覺呢。”
瓊恩氣呼呼地翻了個白眼,壓低聲音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伊萊莎,你比苔絲還能念叨呢。”
不知道是誰惹瓊恩生氣了。
是教堂的科林牧師嗎,還是地主奧哈特家的人?
伊萊莎殷勤地扯出一把椅子,讓瓊恩坐下,又借着燭火給她到了一杯冷掉的茶,裝乖道:“媽媽,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嗎?租金談下來了嗎?”
瓊恩把茶水一口氣喝光,杯子重重地放到木桌上,下命令道:“我們不租這屋子了,聖母節就搬走,誰稀罕住這馬洛特村,真以為是什麼寶地?我們搬到青山下的金斯貝爾去!”
看來是談崩了……
搬家就搬家吧,農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他們一家搬到市鎮去,找活兒幹也更方便。
不過後天就是聖母節了,明天他們忙完下葬就要收拾東西,搬家真的來得及嗎?
伊萊莎擔心地問:“不能寬限幾天嗎,我們後天就搬走的話,時間有些太緊了。”
“來得及!”瓊恩擺擺手,“很快就能收拾好,要是多住幾天,别人還以為我們多舍不得這兒呢!到時候更要嫌我們帶壞風氣了……”
瓊恩一口氣宣洩出來,突然意識到最後一句話不應該說——尤其不應該當着大女兒的面說。
她隻好開始生硬地罵人,反而顯得那句“帶壞風氣”更突兀了。
苔絲垂下眼簾,掩蓋住眼中的淚光。
前幾天她幹完活兒從田裡回來,趁着夜色去了墓園,在那個風燈都照不到的角落裡,她帶着小鏟刀整理了一下小索羅破舊的墳茔,剛好被人撞見——要是沒有她,大家就還能住在村子裡,媽媽也不用跟人吵架。
“還好我提前給金斯貝爾的客棧寫信了,”瓊恩罵夠了人,自鳴得意地念叨,“那裡有個寄宿屋,因為不帶家具,價格特别劃算,大小夠我們一家子住了。而且那裡離德伯菲爾德家的祖墳也很近,聽說你們德伯菲爾德家的家族墓地那裡還專門修了個教堂呢!”
“你爹之前一直想把姓改回德伯維爾,我跟石匠商量了,墓碑上面也要刻這個姓氏。正好,我們聖母節搬走的話,就不用給石匠立碑的錢了,到時候科林牧師會給的。”
伊萊莎被瓊恩打得響亮的算盤震憾了一下。
或許該誇她媽一句持家有道?
她還以為像瓊恩這樣迷信的人,在宗教消費上是絕不會幹出逃債這種事兒的。
“慈悲的主啊,我們聚集在此,紀念約翰·德伯菲爾德的生命。求祢以平安充滿我們的心,賜我們力量面對離别,并确信祢的應許……”
“複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複活①。”教堂墓園裡,科林牧師站在十字架下,莊嚴地念禱經文。
伊萊莎面上一副悲傷的沉思狀,内心卻忍不住想,約翰去羅利弗酒店比去教堂勤快多了,為人既不勤勞,也不節制,實在算不上是一個可以得救的虔信教徒。
複活這種事就免了吧。
“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悲哀、哭号、疼痛②。”
伊萊莎跟着大家念了一聲“阿門”,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眼角的餘光裡,苔絲似乎在看她。
從昨晚到現在葬禮結束,苔絲顯得格外地沉默,或許她是在為約翰的死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