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萊莎曾經在跟帕夫太太打雞蛋時分享過她的發現。
有些雞是單線程生物,它們的腦子一次隻能處理一件事,假如你同時喂它們谷物,又喂它們水,它們就會卡住,不知道怎麼反應。
現在呆若木雞的她也陷入了這樣兩難的境地,與此同時伊萊莎還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頭腦格外舒适清醒——這意味着她需要處理的事又多了一件。
她是應該先感歎“哇!一萬英鎊”,還是詢問“米爾沃頓是誰,聽上去有點耳熟”,或者是裝傻問“德伯維爾小姐是誰”呢?
伊萊莎·德伯菲爾德應該好好地待在川特裡奇,而不是離奇出現在威茅斯開往多切斯特的火車上。
此外,之前一直灼燒靈魂的火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熄滅了,因為身上到處都有磕碰紅腫的傷口,身體的疼痛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再加上她已經對對這種刑罰産生了适應,伊萊莎竟然沒有發現靈魂上的安甯。
不過,夫人是不是搞錯了一件事,英格蘭最後的德伯維爾已經死了——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
伊萊莎的聲音依舊沙啞,她艱難地吐出幾個詞,“我,我不明白。”
不管是一萬英鎊、殺人還是德伯維爾,她都不明白。
“那我們先從一顆珍珠談起。”
她一揚下巴,旁邊嚴肅的女管家就立刻會意上前,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絨面盒子,盒子的軟墊上放着幾顆珍珠墜子。
珍珠隻是一般的大小,在尺寸和光澤度上都不突出,它們被磨成了統一的圓潤形狀,鑲嵌着吊墜托,像是珠寶商的推銷目錄裡一筆帶過的普通珍珠。
放在有燙金花紋的絲絨盒子裡,讓人不免想起東方那個買椟還珠的故事,女管家從盒子裡挑出一個珍珠,放到伊萊莎的手裡。
這顆珍珠實在沒什麼特别之處,除了頂部的銀扣頭,不是簡單的夾扣,而是特意做成了葉子的樣式,包裹在珍珠上。
伊萊莎把這粒珍珠看半天,試圖發現它到底跟自己有什麼關系,珍珠……海水?裝飾?這是從什麼項鍊上拆下來的嗎?
但是珍珠項鍊都是直接在珠子上打孔編起來的,怎麼會嵌上墜子?
她腫痛的左手搭在膝蓋上,挨着睡衣上的蕾絲和絲帶,柔軟的觸覺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提醒——苔絲,苔絲的衣櫃,裙子!
這是她從苔絲衣櫃裡面翻出來換上的那條裙子上的裝飾!
當時時間緊迫,她并沒有細看這條裙子,隻是在一堆要麼顔色過于鮮豔惹眼要麼款式複雜不便行動的裙子裡挑出了它。
裝飾簡潔的鵝黃色裙子,沒有拖尾沒有堆褶也沒有像窗簾一樣的流蘇挂墜,身後用薄紗分層堆成蛋糕裙的樣式,再點綴着蕾絲花邊,這些珍珠就挂在花邊上,被幾層輕紗遮擋着,若隐若現。
穿上走動之後她才發現這些小玩意兒,伊萊莎既沒時間把它們扯下來,又沒有精力再去換一件新衣服,她想着這些珍珠被紗遮擋着,也不算惹眼,就沒去管了。
“這條裙子用的珍珠可以編一串三層的珍珠項鍊了,”夫人微微一笑,“沒有哪個淑女會在裙子裡面穿一件教堂發的粗布襯衫。”
伊萊莎對上她冷淩的目光,夫人繼續說:“你的手,并不粗糙,但指節突出,是幹活兒的手。”
攥緊了拳頭,珍珠墜子在她的掌心硌得生疼,伊萊莎做糕點總是接觸黃油,這雙手甚至算得上光滑,盡管如此,跟精心保養的富裕女性的手一看就有差别。
難道她就不能是一個喜歡混搭骨節生下來就粗大的富家千金嗎?
這點東西還不足以讓她跳出來辯解,伊萊莎冷冷地回了一個字:“噢。”
夫人看了一眼女管家,這個神奇的女人從她那個可以裝一切東西的口袋裡拿出一份電報,再貼心地為伊萊莎把信封打開,方便她取出裡面的東西。
“裙子的衣領下繡了博尼法西的标記,這個法國女人在倫敦的聖馬丁堂區經營一家服裝店,為闊綽的富商服務。我拍了一封電報問她,是誰向她定制了這條裙子,我要做一條類似款式的。這就是她的回電。”
回電寫道:“……多塞特的川特裡奇的苔瑞莎·德伯維爾太太定做了這條裙子,當做送給她妹妹的生日禮物,如果洛維拉夫人您需要定制服裝,我會親自上門來為您服務,不管什麼時間,隻要您拍一封電報……”
伊萊莎并不認識洛維拉這個姓,但從這個女裁縫不僅大獻殷勤親自□□,還把顧客的隐私抖摟幹淨的程度來看,夫人的權勢應該不小。
“蒼鹭居的謀殺案已經傳遍多塞特的大街小巷了,聽說克萊爾太太跟死者德伯維爾是同宗,既然你是她的妹妹,那麼叫你一聲德伯維爾小姐,應該是恰如其分。”
伊萊莎相信維多利亞時代小報編輯們在無視新聞道德上跟挖掘隐私的能力一樣突出,如果她想知道現在案件調查到哪一步了,她可以從無數份小報裡找到答案。
可惜洛維拉夫人是不會給她這個機會的,伊萊莎對此心知肚明,這個女人擺明了是要借信息差來恐吓她。
略過關于德伯維爾、苔絲和謀殺案之類的争論——誰知道那個聲稱自己是跟蘇格蘭場幹一樣的事的男人到底走沒走,要是他就在旁邊的房間等着伊萊莎說漏嘴呢?
她直截了當地開口:“我,不能謀殺。”
不能殺人嗎?
不是的,如果有人攻擊她,她當然會防衛回擊,但是謀殺……
處心積慮地、殚精竭慮地、毫不猶疑地置一個人于死地,她做不到。
“為什麼?”米蘭達·洛維拉看着這個女孩的眼睛。
真奇怪,奧菲利亞的面孔上,明明生了一雙喀爾刻的眼睛,卻宣稱自己不會謀殺。
“太邪惡了。”伊萊莎皺眉苦苦思索,祈求自己能憑借記憶剽竊出一篇講道壇上的宣講,“我、恐懼……”
洛維拉夫人替她補全:“殺人?”
不,她搖了搖頭,“不是害怕、殺人,我害怕,自己失去……咳,咳咳!有水嗎?”
伊萊莎注意到夫人竟然能忍住沒有翻白眼,她對她多了一點敬佩。
女管家拉響鈴繩,茶水端過來的速度讓伊萊莎懷疑這些仆人就在牆壁裡随時待命。
夫人的紅茶比她在井橋喝的那種散茶口感醇香得多,她慢慢地啜飲,把沒能說完的話補上:“我害怕自己失去對生命的敬畏,夫人。”
洛維拉夫人本想邁步走近她,卻突然轉身,看向窗外,冷笑一聲:“虛僞。”
伊萊莎默然不語,縱火是重罪,但跟謀殺終歸是兩回事——不過洛維拉夫人說她虛僞,其實也沒錯。
“你認為德伯維爾該死嗎?”夫人問她。
這個問題她已經在腦海裡思索過很多次,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伊萊莎審慎地說:“我不知道,或許按照法律來看,他還不到死的程度,但是……”
喉嚨發癢,她趕忙又喝了一口水,“為了最樸素的公平,為了我姐姐遭受的那些東西,我想這是他應得的結局。”
言多必失,她不想再跟夫人聊這樁謀殺案了。
伊萊莎轉移了話題:“夫人,米爾沃頓是誰,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讓我去?”
還有一個問題,安吉麗娜是誰?